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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李(2 / 4)

我有点不舒坦——看着个熟识的面貌,而找不到那点看惯了的神气。

“你看,我不磕头;得机会就吻她一下。

她喜欢这个,至少比受几个头更过瘾。

不过,这不是正笔。

正文是这个,你想我应当老和二爷在一块儿吗?”

我当时回答不出。

他又笑了笑——大概心中是叫我糟蛋呢。

“我有我的前途,我的计划;他有他的。

顶好是各走各的路,是不是?”

“是;你有什么计划?”

我好容易想起这么一句;不然便太僵得慌了。

“计划,先不告诉你。

得先分家,以后你就明白我的计划了。”

“因为要分居,所以和老二吵;借题发挥?”

我觉得自己很聪明似的。

他笑着点了头;没说什么,好像准知道我还有一句呢。

我确是有一句:“为什么不明说,而要吵呢?”

“他能明白我吗?

你能和他一答一和的说,我不行。

我一说分家,他立刻就得落泪。

然后,又是那一套——母亲去世的时候,说什么来着?

不是说咱俩老得和美吗?

他必定说这一套,好像活人得叫死人管着似的。

还有一层,一听说分家,他管保不肯,而愿把家产都给了我,我不想占便宜,他老拿我当作‘弟弟’,老拿自己的感情限定住别人的举止,老假装他明白我,其实他是个时代落伍者。

这个时代是我的,用不着他来操心管我。”

他的脸上忽然的很严肃了。

看着他的脸,我心中慢慢的起了变化——白李不仅是看不起“俩糟蛋”的狂傲少年了,他确是要树立住自己。

我也明白过来,他要是和黑李慢慢的商量,必定要费许多动感情的话,要讲许多弟兄间的情义,即使他不讲,黑李总要讲的。

与其这样,还不如吵,省得拖泥带水;他要一刀两断,各自奔前程。

再说,慢慢的商议,老二决不肯干脆的答应。

老四先吵嚷出来,老二若还不干,便是显着要霸占弟弟的财产了。

猜到这里,我心中忽然一亮:

“你是不是叫我对老二去说?”

“一点不错。

省得再吵。”

他又笑了。

“不愿叫老二太难堪了,究竟是弟兄。”

似乎他很不喜欢说这末后的两个字——弟兄。

我答应了给他办。

“把话说得越坚决越好。

二十年内,我俩不能作弟兄。”

他停了一会儿,嘴角上挤出点笑来。

“也给老二想了,顶好赶快结婚,生个胖娃娃就容易把弟弟忘了。

二十年后,我当然也落伍了,那时候,假如还活着的话,好回家作叔叔。

不过,告诉他,讲恋爱的时候要多吻,少磕头,要死追,别死跪着。”

他立起来,又想了想,“谢谢你呀”。

他叫我明明的觉出来,这一句是特意为我说的,他并不负要说的责任。

为这件事,我天天找黑李去。

天天他给我预备好莲花白。

吃完喝完说完,无结果而散。

至少有半个月的工夫是这样。

我说的,他都明白,而且愿意老四去闯练闯练。

可是临完的一句老是“舍不得老四呀!”

“老四的计划?

计划?”

他走过来,走过去,这么念道。

眉上的黑痣夹陷在脑门的皱纹里,看着好似缩小了些。

“什么计划呢?

你问问他,问明白我就放心了。”

“他不说,”我已经这么回答过五十多次了。

“不说便是有危险性!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叫他跟我吵吧,吵也是好的。

从前他不这样,就是近来才和我吵。

大概还是为那个女的!劝我结婚?

没结婚就闹成这样,还结婚!什么计划呢?

真!分家?

他爱要什么拿什么好了。

大概是我得罪了他,我虽不跟他吵,我知道我也有我的主张。

什么计划呢?

他要怎样就怎样好了,何必分家……”

这样来回磨,一磨就是一点多钟。

他的小玩艺也一天比一天增多:占课,打卦,测字,研究宗教……什么也没能帮助他推测出老四的计划,只添了不少的小恐怖。

这可并不是说,他显着怎样的慌张。

不,他依旧是那么婆婆慢慢的。

他的举止动作好像老追不上他的感情,无论心中怎样着急,他的动作是慢的,慢得仿佛是拿生命当作玩艺儿似的逗弄着。

我说老四的计划是指着将来的事业而言,不是现在有什么具体的办法。

他摇头。

就这么耽延着,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多月。

“你看,”我抓住了点理,“老四也不催我,显然他说的是长久之计,不是马上要干什么。”

他还是摇头。

时间越长,他的故事越多。

有一个礼拜天的早晨,我看见他进了礼拜堂。

也许是看朋友,我想。

在外面等了他一会儿。

他没出来。

不便再等了,我一边走一边想:老李必是受了大的刺激——失恋,弟兄不和,或者还有别的。

只就我知道的这两件事说,大概他已经支持不下去了。

他的动作仿佛是拿生命当作小玩艺,那正是因他对任何小事都要慎重地考虑。

茶碗上的花纹摆不齐都觉得不舒服。

哪一件小事也得在他心中摆好,摆得使良心上舒服。

上礼拜堂去祷告,为是坚定良心。

良心是古圣先贤给他制备好了的,可是他又不愿将一切新事新精神一笔抹杀。

结果,他“想”怎样,老不如“已是”怎样来得现成,他不知怎样才好。

他大概是真爱她,可是为弟弟不能不放弃她,而且失恋是说不出口的。

他常对我说,“咱们也坐一回飞机”。

说完,他一笑,不是他笑呢,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笑呢。

过了晌午,我去找他。

按说一见面就得谈老四,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都是这样。

这次他变了花样,眼睛很亮,脸上有点极静适的笑意,好像是又买着一册善本的旧书。

“看见你了,”我先发了言。

他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也很有意思!”

什么老事情被他头次遇上,他总是说这句。

对他讲个闹鬼的笑话,也是“很有意思”!他不和人家辩论鬼的有无,他信那个故事,“说不定世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

据他看,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因此,他接受的容易,可就没有什么精到的见解。

他不是不想多明白些,但是每每在该用脑子的时候,他用了感情。

“道理都是一样的,”他说,“总是劝人为别人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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