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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梦里关山路不知.2(1 / 2)

“刚才没看到你。”从人群中穿行过来,费了点力气,裴仲桁的喘息有些重。

是在解释不告而别吗?她抿着唇。

“船什么时候返航?”他问。

“停一天,后天早上八点。”

裴仲桁点点头,看了眼手表。“找到老四就会回去。”

找不到怎么办?她没问出口。

“那我要不要给你留间一等舱?”

裴仲桁嘴角浮出一点笑意,“麻烦蛮蛮给我留一间。”他想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得太久,像生了根的藤蔓。一头在向下扎,扎进心底;另一头在往上攀爬,紧紧同她的目光纠缠。

南舟也点头,像在梦里被魇住了,挪不开眼。

船上的客人基本都下了船,扛工在一件一件地把货舱里的货物往外搬。有吆喝声,争辩声。渐渐的,喧嚣的声音都慢慢消失了。

“那我下船了,你才好,进去好好休息。”他柔声叮嘱。

南舟一味点头。

裴仲桁笑了笑,转身离开。

“二哥……”南舟忽然叫了他一声,声音像清晨山岚里的雾气,轻轻柔柔,太阳一出来便消散。

他停了下来,转过身,等她的话。南舟局促地捏着手指,“看到四爷,记得告诉他,漪儿说不恨他,也请他不要恨漪儿。”

直到返航的船离岸了,裴仲桁和万林也没有上船。南舟在栏杆上趴了一会儿,看南岳的码头一点一点的变小。看来没找到裴益,她想。心里发空,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盯着码头看,直到看不见才收回了目光。

船离开南岳就开始下雨,缠缠绵绵地一直下,江面也是雾气蒙蒙的。湿冷灰沉沉的天,叫人提不起精神。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南舟早早躺下,也睡不着。又从手袋里摸了狼皮羊出来,看到它的时候心情就好些。捏着捏着,忽然觉得这个羊倒是有点像裴仲桁。可他是到底是披着羊皮的狼,还是披着狼皮的羊?说不清,她都觉得很迷惘。但脑子里浮现出他披着羊皮的样子,吃吃笑了起来。

船到汉浦,她也跟着下了趟船。听十姨娘说南漪害喜,汉浦的盐渍梅甘酸可口,最适合孕妇。她事忙,没去看过南漪几回,但心里还是记挂着她的。又想着再买几块千层饼,但这两样东西在码头附近找了很久没找到。一咬牙坐了车到市里,才在点心铺子里买到,竟然这样不好买。

南舟赶回码头的时候然,从汉浦登船的客人已经检票了,货物也在入仓。她拎着几个油纸包往休息室里去,忽然看到留给裴仲桁的那间舱房的门是开的。她一阵欣喜,快步走过去,“裴”字刚出口,才发现舱房只有万林。

万林听到动静疑惑地转过脸,“九姑娘。找二爷啊?”

南舟怔了一下,然后忙摇头,“没有,我看门开着,所以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从汉浦上船来了?”

万林一肚子抱怨。裴益找到是找到了,只是怎么都劝不回来。裴仲桁没有办法,在南岳帮他打点关系,但裴益并不领情,叫他不要管他。裴仲桁安顿好一切,紧赶慢赶地赶到码头,已经九点多了,船已经开了。开就开了吧,走陆路也是可以回震州的。谁知道裴仲桁叫他雇车,日行夜宿地往汉浦赶。他原不知道为了什么,直到车到了码头,他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为了上这趟船。

抱怨归抱怨,也只是在心里,万林是个话少的闷葫芦,所以面对南舟的问题,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继续埋头整理行李。

南舟看他忙着,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习惯了这人话少面冷,也没有觉得不高兴。她拎着东西往回走,还没走到休息室,就看到一个人站在走廊里看着窗外。寥寥几日不见,人更见清瘦。侧脸的轮廓冷峭,像夹岸高岭上遗世独立的花。脊背却很挺拔,如松似竹。

裴仲桁似乎有感知,转过头看到她静静地站在转角处。微微一笑,然后朝外头勾了勾下颌,“那是什么石刻?”

南舟走近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岩壁与江水交接之处有一个巨大鱼形石刻。她“咦”了一声,随即欣喜起来,“是枯水石刻!”

看他投过来的询问的目光,南舟便解释,“过去人认为江水的枯水期水位越低,来年就越风调雨顺。所以每次遇到枯水期水位低的年份,当地人就会在江水里的岩石上凿刻文字。还有句俗语,‘石不常见,见则年丰’。”

裴仲桁微微笑了笑,“看来是好兆头。”

南舟点了点头。说话间风景变幻,两人都没再说话,静静看着窗外。

这一路回程都在下雨,乘客们活动范围有限,只能在餐厅里吃东西打牌看报,连一等舱的餐厅也有了熙攘的架势。临近新年,就算这天气阴沉沉的不痛快,人脸上大都还是喜气洋洋的。难得同船共渡,都生了几分熟稔,话也情不自禁地多了起来。说起这一年的事情,或惊心动魄或劫后余生,或皆大欢喜,人间百味。南舟巡视的时候,在餐厅里听了一会儿,或跟着揪心,或跟着欢喜,末了,也忍不住唏嘘人世无常。

舱里呆久了人就发闷,南舟上了甲板透气。再过一日就到震州了,天气不仅更冷了,人心里也有些慌,明明归心似箭,却又有些近乡情怯。冬日里天短,这会儿天已经黑了。雨很细,朦朦的,不像冬天的雨。夜里江上往来船只上的灯光都带着光晕,看不真切,倒像是夏夜里林子里的萤火虫的光。

南舟站了一会儿觉出了冷意,紧了紧披肩。正要回舱,忽见裴仲桁就在身后不远。她怔了一下,然后微微笑着同他打招呼,“二爷怎么也上来了?”

裴仲桁其实在甲板上站了有好一会儿了,只是南舟上来的时候心事重重,没注意到他。他不好出声,怕显得别有用心似的。

“上来透透气。”

两人相视一笑,也都没急着回舱,并肩在细雨里漫步。

不过才聊了寥寥数语,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巨响。南舟同裴仲桁都吓了一跳,循着声音看过去。江面能见度低,但也看到远处火光冲天。还没有休息的乘客纷纷出来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议论纷纷。

南舟直觉不好,和裴仲桁一起匆匆赶到驾驶室。值班的是三副,大副二副听到了动静也赶了过来。“应该是有船爆炸了。”大副经验丰富,紧锁眉头。透过望远镜看过去,隐隐看出来似乎是日清轮船公司的大客货轮。

“那轮船起码得有上千号乘客!”二副痛心道。虽然是东洋人运营的船务公司,但乘客还都是同胞。

南舟神色更沉重,“我看不止。他们在和太古公司打价格战,船票价格一压再压。超售加上逃票的,船上乘客绝对不只这个数字。”

人命关天,不能坐视不理。但现在弄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能先慢慢将船靠近一些。南舟吩咐下去,所有的船员都集结起来,准备救人!

这时候已经入夜,又不是繁忙水道,江上过路的船只并不多。等到靠近的时候,看见那艘遇难的船已经从船尾开始下沉了。隔得不远,听到对面船上哭喊声震天。很多人还在船舱里,拥挤着往甲板跑。一片人间地狱。船体倾斜了,船员根本来不及放下所有的救生艇,上了小船的人屈指可数。看到有船靠近,大船上的人都在拼命挥手呼喊。但江南号只配了两艘救生艇,只能往来施救,杯水车薪。

南舟握住望远镜,“把船靠过去,对准船舷,上跳板!”

大副不同意,“不行,江南号吨位不过对方七分之一,上跳板绑缆绳江南号就会有一同沉没的危险!”

南舟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困难的抉择,一边是即将消失的无数生命,一边是自己珍视的船和船上乘客的生命安全。她下不了这样大的决心。越来越多的人跳进水里,呼救声哭喊声连城一片,每个人心里都很沉重。

南舟紧紧咬着唇,烦躁地徘徊走动。忽然,她的手腕被人拉住了,很凉的一只手。她顺着手看到了裴仲桁,茫然地问:“怎么办?”其实是在问自己。

“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做。”裴仲桁脸上不见慌乱,目光永远安定宁睦,配着他特有的嗓音,南舟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她抿了抿唇,然后转身,沉声下令,“靠过去,绑缆绳!”

跳板一搭上,大船上的乘客蜂拥而至。江南号的救生艇则去施救大船左舷落水的乘客。逃生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江南号的乘客们也自发地拿了被褥、毯子和干净的衣服给从水里救上来的人保暖,甲板上很快就挤满了人。

二副挤过拥挤混乱不堪的人群,好不容易挤到了南舟的面前。南舟正在和裴仲桁一起给一个溺水的人做心脏复苏。

“九姑娘,不能再上人了,要超载了!”二副急道。

南舟的耳边全是哭喊声、呼唤亲人的声音,她眉头紧锁着,顿了一下,想也不想,“把货舱清空!”

“扔货下水?九姑娘,你怎么赔?!”

南舟摇摇头,“管不了这许多,先扔报价低的。都是人命,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到了最后,只剩叶允明一个货位的货了。二副又跑过来,因为这个货位是打了特别标记的,他拿不了主意。南舟站在甲板上,看着对面一点一点沉下去的船,最后一咬牙,“扔!都扔掉!”

好在又有两艘过路的轮船加入了救援,但救援根本跟不上船沉没的速度。这边大船下沉的速度太快,再不砍缆绳,江南号也要有被拖沉的危险。虽然仍有更多的人爬到了翘起的甲板上,但江南号也已经超载了,不砍绳不行了。

缆绳砍断了,锚从水底缓缓拔起,马达声轰鸣,也盖住了对面的哭喊声。许多人虽然得救了,但更多人绝望地在甲板上哀嚎。南舟紧紧攥着栏杆,满满的无力和挫败感。

水面上飘过来两个穿着和服的女人,上了年纪的妇人把救生圈让给了年轻的女孩子,她自己快要沉下去。那妇女用着生硬的中文大声求救,“请把我女儿救上去!”

南舟被那母亲的目光触动,回头叫船员通知大副,“再等一下开船,把她们拉上来!”

但她身后有个人忽然大声说,“她们是东洋人,不要救她们!刚才船上的人放东洋人先上甲板,他们的救生艇不让中国人上,还有好多人被锁在舱底,我们凭什么救她们!”他这一说,旁人都跟着七嘴八舌地说“不要救、不要救!”

水里的妇人绝望地喊着“救我女儿吧,不用管我,救我女儿!求求你们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冰冷的江水让那声音都覆满了凉意。

太远的人救不了了,但近在眼前的人,只因为他们不是同胞就不救吗?南舟几乎要被周围人的声音淹没了,她忽然想起裴仲桁的那句话,“见死不救不是那么容易。”她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茫然地回过头看着那些获救的人。在人群里,她看到了裴仲桁,其他的人便再也看不到了。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住,裴仲桁似乎明白她此刻的两难与压力。他忽然微微笑了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南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转过脸,再也不管旁人,叫船员把母女俩救上船。等人一上来,锚出水,车钟推向全速,江南号带着劫后余生的人们驶离了沉船。

隔日,报纸上全是宜江江难的报道。获救者八百余人,遇难者难以计数。

南舟坐在一堆报表里焦头烂额,虽然救了人,却也扔了客人的货,所有损失全都要照价赔偿。还有耽误了人家交货,连带着其他的损失都要赔。虽然她得到了当局的表彰,又给了江南船运公司全口岸航行特权,但损失她必须自付。这些损失是人为,保险公司也无能为力。最叫南舟意外的,救上来的东洋女人竟然是汤川的母亲和妹妹。她哭笑不得,但若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将人救起来。

救人不过就是内心的善念,不为名利。但善念不能当饭吃,乘客的损失也是实打实的。再多人感激她,上门讨债的时候也并不含糊。

会计小张正在统计赔款,一张又一张的单据,他看到南舟的神色越来越沉重,到后来都不忍再给她报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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