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12月20日，澳门回归了祖国，全国人民又一次沉浸在民族尊严的喜悦和欢腾之中。这一天，何文山终于从山西回来了。他看到已是白发满鬓的母亲，听说了母亲生病的遭遇，心中后悔自己没能早些回来。
何老太太也得知了他这两年事业的坎坷和生活中的种种不顺心，心中甚是为何文山惋惜。
不过，母子总算是又再面了，这冲淡了一切的不愉快。
何文山已经积累了些本钱，他打算过完春节以后从头再来，重新实现自己的致富梦，尤其是他听说了从小要好的同村哥们儿梁军民在家创业成功，成了企业家，他就越发觉得自己必须立即行动，刻不容缓了。
他这次回来，见母亲的身体已无大碍，只待了一个星期，就带着妻子刘慧芳赶回大同去，准备着手东山再起了。
可是，何文山到了大同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出乎意料地接到了噩耗：何老太太昨天夜里吞吃了大量安眠药，自杀了。
何文山闻得母亲突然离世，如晴天霹雳，又火速和妻子赶回了老家河坊村。
何老太太的死太突然，让何氏兄弟姐妹乃至整个河坊村里的百姓都难以置信。
也许她早有此念头，只为等着再见儿子何文山一面。何文山在澳门回归、举国欢庆的日子里回来了，她大概了却了见儿子一面的心愿，觉得心中再无牵挂，就此了结了自己的一生。
何老太太是个苦命的女人，年轻的时候，她没享过福，中年以后丧夫，一个人把六个儿女拉扯大，到了老年又苦尝了丧子之痛，一个女人可能经历的各种苦难，她都经历了。
可是，她也是个糊涂的女人。她出于私心，纵容娇惯了自己的女儿何平，冷落了心地纯朴与世无争的儿子何远山和儿媳方平，让同出一源的兄弟姐妹心生嫌隙形同陌路。
她又是个自私的女人，死在了何文山回家探亲之后，让何文山认为自己是结束她生命的诱因，心中永远地背上了无法摆脱的自责。
她还是个可怜的女人，操劳了一生，经历的苦难儿女们永远无法体会，单身母亲曾经的无奈和苦楚她只能自己吞咽。
她更是个懦弱的女人，自以为寻了短见就可以抛开一切，解脱自己了。可在她真正走在黄泉路上的时候，或许发现了这也只是徒劳。这种方式，并不能令她原谅自己的过错。
她，和许许多多历经过艰苦岁月，饱尝了生活疾苦的女人一样，走过了复杂的一生，最后又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这个充满辛酸和无奈的世界。
她终究还是去了，以一种令人叹息的方式，死在了世纪之交的前几天。
何老太太的葬礼办得很匆忙。她这么急于结束自己的生命，恐怕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新的世纪吧。儿女大概也不想违背她老人家的意愿，就在旧世纪的最后一天，将她匆匆地下了葬。
她走得太突然了，以至于都没能留下适合做遗像的照片。无奈之下，儿女们只得把她生前身份证上的照片放大，做成了遗像。身份证头像外罩的那张网，就像是她至死也没能摆脱掉的心结，永久地留在了遗像里。
方平在何老太太的丧礼上哭了，就像是许多女儿哭送自己的母亲一样。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个迟早要来的场合真的哭出来，她甚至曾多次在受尽了何平的欺凌之后暗自发誓，自己永远不会为这个黑白不分、是非莫辨的婆婆含泪送终。
可是，在何老太太的灵柩抬出何家老宅的时候，她还是声泪俱下地哭了。她的哭声里，有对老人离世的伤感，也有对何老太太病重期间对她有意袒护的感激，而更多的，还是因何老太太的装聋作哑、是非不分而感到委屈。虽然方平知道，何老太太在离世前最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已经有意无意地表现出了对她的悔意，可她还是觉得，婆婆就这么不置可否地撒手人寰，最终也没能给她应有的认可，太不负责任。
可是不管怎样，人死不能复生，何老太太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就此与活着的人阴阳两隔，永不相见了。
在这个冬至已过，本应飘雪却依旧淅淅沥沥地洒着冬雨的季节里，方平纵然是伤心也罢，感激也罢，委屈也罢，怨恨也罢，也都无所谓了。
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随着一场痛哭，把过去的一切是非曲直和人情冷暖，酸甜苦辣与悲喜故事，都同着婆婆的灵柩一起，埋葬在即将落幕的旧世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