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吹开了村西河套里那似断非断、似连非连的冰面，燕子也结着队伍陆陆续续从南方飞了回来，在河坊村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安起了新家。
有些燕子还能找到去年的老巢，有些老巢却早已随着房屋的拆盖消失了，去年燕子的主人就得另找地方重新筑巢。当然，也有些燕子可能在迁徙的途中不幸受伤或死去，再也没有回来，它们去年留下的空巢就有新的主人入住了。
河坊村在不断地发展变化，老式的土坯房屋越来越少了，村东沿着马路两边新盖起了两排新式的红砖青瓦房，最东头儿还建了几家刚刚时兴起来的混凝土平房。
从村南的高山上望下去，整个河坊村像一支手枪，村东的两排新房就像是手枪长长的枪管。
燕子的队伍已经再也不像十年前那么壮大了。它们已经没有足够的同伴把村里的电线挤满了，也不需要因为没有地方落脚而不停地飞来飞去了。
偶尔有三五只燕子凑在一块儿立在电线杆头，也显得那么单调和孤独，根本传达不出春天应该有的生气。只有村外的田野里，次第盛开的桃花和杏花，还在用纯洁的白和鲜艳的红释放着抑制不住的勃勃生机，让人们确信春天真的已经到来。
在这天气渐暖的春天里，何老太太也终于甩掉了一冬的衰弱，开始下炕走路了。她就像是一条从冬眠中醒过来的蛇，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恢复了精神和体力。
何老太太拖着大病初愈后虚弱的身子，迎着春风，沐着春阳，又走在了河坊村的大街上。她又显得老迈了许多，堆满皱纹的脸上气色愈发憔悴，没有生气。尤其是她那几乎全白头发，让村里的人们肆意想象着她度过了怎样一个痛苦难熬的冬天，猜测着她经受了多么沉重的精神打击。
大家还是照样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却不再是虚假的笑了，而是充满了同情与关切的笑。这一点，她从他们轻柔的语气和真诚的眼神中，能够感觉出来。
随着春天的脚步渐渐远去，初夏伴着清风款款而来，何老太太也很快就从病后的虚弱当中恢复过来了。不知是村里的人们对她那种关切的神情让她解脱了心理上的负担，还是她自己看破了人生的悲喜，总之她确实好了起来，只有那头白发再也没有变黑。
在天气逐渐转热的初夏，她突然想念起儿子何文山了。何文山两年前走了时候留下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寄信地址，何老太太差小儿子何秀山到县里打电话没有打通，她就让何秀山给何文山去了一封信。信中对她重病的事只字未提，只说母亲想他，让他有时间回来看看。
何文山在老家办完婚礼后的第三天，就又回山西去了。没成想，在他回老家办婚礼的短短一个星期时间里，他的洗煤厂出事了：他顾的出纳伙同厂里的卡车司机卷着二十几万的资金跑了路。两年来，他和妻子刘慧芳一直在想方设法补救这二十几万的亏空。到后来，资金周转不灵加上经营不善，他不得不把资产全部变卖来还这笔帐，洗煤厂仅仅运营了四年时间就破产了。他用仅剩下的钱买了一辆面包车，又重新干起了拉私煤的老本行。
他留给家里的电话号码原是他厂里的电话，厂子倒闭了，电话自然也就停用了，而他留下的寄信地址是他山西一个朋友家里的地址。
他收到家里的来信时，正是刚刚破产的时候。两年前他衣锦还乡，风光无限，现如今他不想如此落魄地回去，所以就没有回信，打算先攒些钱，年底再回家给老人拜年。即便是落魄了，他也还是想力求回去得体面一些。
何老太太让何秀山给何文山去了一封信，两个月过去了，竟然没有回音何老太太心中不免有些着急。照理说，何文山如果收到了信，不会不回信的，所以她觉得儿子很可能没有收到信，有几日她右眼皮总是跳，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
不过她也没有再给何文山去信，因为她不想进一步确认那种不祥的预感。她只当作是信在半路上寄丢了，只当何文山没有收到。她盼望着何文山哪一天会自己再回来，就像他曾经不辞而别离开家八年后又回来了一样。
何老太太每天都把心用在盼何文山回来上。其实，她把精力都放在这一件事上，一方面是因为确实想念何文山，另一方面是不愿去想何平、何秀山和何远山夫妻俩之间的事。她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是自己委屈了方平，也因此不公平地对待了自己一手养大的老实憨厚的儿子何远山。可是，她又感觉自己无法再去弥补这一切了。
她不敢也不愿意去想这些，本能地想逃避，就像是一个牧羊人不愿意去正视由于自己的粗心和疏忽而冻死在风雪里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