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山是个赎罪者。他是家中的长子，兄弟姐妹的老大哥，从小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父亲过世的早，他也就早早地担上了“长兄如父”的责任。到了中年，再也找不回那随着时光流走的青春年少，没能留下一个老婆半个儿。要不是为了赎罪来到这个世上，他怎么会经历这么多苦呢？
他大概自己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吧，经常中午也在冯三的厂子里不停歇地做工。冯三给他的工钱是按日结的，但中午的时间不在里面。他中午加班，冯三就额外给他加钱。何青山把赚来的钱悉数给了何老太太。
男人赚钱给女人花，他没有成家，对他而言，母亲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
在一个烈日当头、酷热难耐的正午，何青山吃过午饭后，独自一人在静静的石窝中采着石头。他心中在盘算着这个中午他能运多少石头，能额外赚多少钱。每运一车石头出去，他就能从冯三那里多领两块钱。
田野里已经没有劳作的人了，现在本来就是闲季，大家都被似火的骄阳烤得不敢出门，躲在家里睡午觉。山间没有一丝微风，何青山敲山砸石的叮当声在石窝里不断地回响，在多次的回旋之外从石窝上空飘出去，响彻在万籁俱静的旷野里。
何青山脱了汗水湿透的背心，光着膀子抡起铁锤不停地敲打着，把一块块大石头碎成人力可以搬得动的小石块，装进翻斗车，运出石窝。汗水从他的额头、胸口和背上不断地渗出，豆大的汗珠“啪、啪”地滴在石头上，与铁锤的敲打声一轻一重地和着，像是铁匠铺里铁匠打铁的节奏。
何青山执着地、有节奏地挥舞着他手中的铁锤，心中是安宁的。他认真地盯着眼前一块大石头，想尽力去参透它的纹理。他在铁锤一次次落下时的声音和力度中不断地调整着落锤的位置和角度，以便用最小的力气，把那看上去坚不可催的石头庖丁解牛般地敲得支离破碎。
敲击声继续在石窝中回响，何青山有节奏的敲打在石窝里形成了悦耳的共鸣，把原本死气沉沉的空气激荡得躁动起来。那铁锤敲击声随着空气在石窝的峭壁上来回撞击，像是铁锤直接砸在了峭壁上一般，断崖上的沙土簌簌地往下跌落，断崖上的石头摇摇欲坠。
何青山依旧十分投入地沉浸在对那块石头的参悟之中，他似乎很久没有遇到过如此冥顽不灵的石头了，他试遍了几乎所有的角度和力度，仍然对它一筹莫展。
可就在何青山对那块石头无计可施的时候，空气中的回响肢解了早已松动的断崖，峭壁上裂痕从上至下撕裂开，整个峭壁被剥下了一层，一大批石块裹挟着沙土如山体滑坡般滚落下来。一块跟何青山留着短头发的脑袋几乎一样大的石头在跌跌撞撞中向何青山的后脑勺飞过来。
似乎这块断崖上落下来的石头是发现了分解那块顽石的关键，看着何青山不得要领就迫不急待地想去点醒他一样。
而何青山对此却浑然不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顽石，陷入了沉思。
何青山忽然舒展了紧锁的眉头，他大概也恍然参透了眼前顽石的结构，在两只上啐一口唾沫，奋力抡起大铁锤，信心满满地朝石头砸下去。他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似乎用自己的眼神就能把这块顽石化解了。铁锤落在顽石上的那一刻，何青山感到脑后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像是被自己落下去的铁锤砸中一般。
何青山在重击下失去了控制，趔趄着向前趴去，眼前一黑，倒在了血泊里。
鲜血染红了被敲成两半的顽石。
铁锤的敲打声停了下来，石窝中和旷野里的回响也停止了，一切又归于安静。山间还是没有一丝风，鲜血从何青山的脑后不停地往外涌，很快就渗进了石隙里，或是被烤得发烫的石板蒸干，只剩下干燥龟裂的血浆，像是干在画布上的颜料。
何青山就以这样一种劳作的姿态，带着如此鲜艳的色彩，结束了自己的一生。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手里依然紧握着那把沉甸甸的铁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