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婉儿的神色很忧虑,水葱小手忐忑不安地拧着小手帕。
我循着她的眼神望去,看到了李斯焱垮下的俊脸。
他的五官棱角分明,嘴角和眼角生得都锋利如刀,阴着脸的时候看起来戾气横生,暴君味十足。
我不知道他又在生什么鬼气,反正和我应该没什么关系。
魏婉儿见我走来,勉强对我笑了一下道:“沈娘子回来了?可有佳句?”
我把文稿双手奉给了她,温声道:“这是方才我们联的句子,都是些蠢俗的东西,让才人见笑了。”
她接过来,小声道:“多谢沈娘子。”
我不再多说,微微笑道:“该我谢谢才人才是。”
说罢,我向她请了辞,光明正大地从狗皇帝身旁经过,去云帐外面透气。
庆福已经在帐子外等我很久了,一见到我便把我拉去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劈头盖脸地骂道:“老夫就知道你一日不兴风作浪就皮子痒!一眼没顾着你就蹦哒到男人堆里了,这是你该去的地方吗?真个混账,一点姑娘样都没有!”
我莫名其妙挨了顿骂,顿时不高兴道:“男人堆怎么了?老娘从小和男孩子们玩到大,再说了,那可是魏才人和李斯焱两个点头放我去联诗的好吗,他们都没说什么,庆福爷爷你跳什么脚?”
庆福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还顶嘴!若是惹怒了陛下,不怕掉脑袋吗?”
我自信道:“那天的事你也看到了,李斯焱这孙子根本不舍得杀我好吗。”
庆福一把捂住我的嘴,凶悍道:“你闭嘴!老夫看你已经开始发疯了,赶紧到马车上歇着去!陛下那边老夫来应付。”
我哼哼唧唧道:“你干嘛呀,我清醒得很。”
可庆福认定我已经失去神智了,我发出的一切声音均被他按病鬼的胡扯忽略掉,我不高兴他这种态度,执着地向他证明我的病症不影响思维深度,发表了一长串有条理的分析:
“你看,上次我说中他的心事,他嘴硬,不敢认,只把我扔去掖庭四个多月,就又把我喊回了紫宸殿,哼,我看他就是心虚,他不舍得对我怎么样……啊!”
我说得正起劲时,庆福抓起一只水缸,猝不及防地朝我兜头一浇。
透心凉。
我眨了眨眼,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我,一个病人,被浇了一头凉水。
这是早春时节,河面刚刚化了冰,河水寒凉得光是手指头碰一碰就受不了了,更何况是被浇了满头。
感官突然间变得格外敏锐,我冷得牙齿打颤,啊地惊叫出声,用力抱紧了自己,恼怒地嚷道:“你干嘛啊!”
庆福冷冷道:“让你清醒清醒。”
他把水缸扔到一边,把我拽到马车旁,吩咐小内侍道:“把她关在车里,别让她乱跑。”
头发仍在不住地滴着水,我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头又晕又痛,好像要裂开一样,两个内侍把我架回了马车上,我没有力气,软软地从座位上滑了下来。
滑下去的姿势与汤勺边缘的挂面高度相似。
庆福亲自把我提溜起来坐好,摆正我的脸,用很轻的声音说道:“老夫泼你水,是想让你醒一醒,你听着: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四个月前陛下能看在那点情意上留你一命,可他如今后宫祥和,歌舞升平,还会格外宽待你吗?”
我气急败坏道:“他当然不会,谁不知道他现在后宫佳丽三千,祥和得不得了,可那么祥和干嘛还要把我从掖庭里叫出来?他的起居郎告假,朝史馆里借一个编撰对付一下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找我这个病人?既然庆福爷爷你那么清醒,倒是和我掰扯掰扯这个道理啊!”
其实此事早有先例,并非我强词夺理。
我六岁时进宫找阿爹那次,为什么阿爹会在宫里呢?就是因为先皇的两个起居郎都告了假,门下的宰相临时让我阿爹代班,等另两个起居郎病好了再换回来。
庆福当然不可能回答这种送命题,他抽了抽嘴角,看起来很想再泼我一头冷水。
“你这人毛病多如牛毛,其中有一桩就是爱自作多情,”庆福拿眼斜睨着我,刻薄道:“今日上巳,朝野上下都要休沐,朝史馆里借个编撰?你说得倒轻巧,人家不要歇息的吗?倒不如直接把你给抓回来代一天,谁知道你这么不中用,又是病又是醉酒,早知道这样,倒还真不如如你所说,从史馆里借个人出来,老夫还能轻省点。”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但生了病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竟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语,只不服气地扁着嘴。
庆福道:“你老实在这儿呆着,哪里也不许去。”
我扭过了头。
庆福道:“听见没有?”
“知道了。”我闷闷地回答。
庆福走后,我又是一阵困意上涌,当下便决定管他冬夏与春秋,先睡一顿再说。
倚着车门子,迷迷糊糊地眯了约一个时辰,外面突然开始吵闹,我听得颇为烦躁,抱着枕头翻了个身,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往外看去。
天色微晚,日光倾斜,筵席已经散了,一群宫人在拆云帐。
终于熬到了回宫的时候,我愉快地再次闭上眼。
第二个觉睡得漫长且踏实,连马车启程,御驾进京的动静都没能吵醒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车驾已经停在紫宸门口了,庆福粗暴地拍着我的胳膊,毫不留情道:“别睡了,给老夫下来!”
我睡眼惺忪被他喊醒,像烂泥一样瘫在座位上。
庆福见我没有动弹的意思,又开始召唤他的徒子徒孙们:“虎跃儿过来,把她抬到殿里面去。”
“用不着虎跃儿,我又不是没长腿。”我嘟囔着揉了揉眼睛,手脚并用,非常不优雅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快点,别忘了你的差还没当完呢,赶紧回紫宸殿里去,别让陛下在书房里等太久。”庆福的态度十分恶劣:“虎跃儿,赶她过去。”
虎跃儿哎地答应了一声。
“赶什么啊,我又不是牛羊!”我不高兴道。
庆福没有理我,吩咐完虎跃儿后,漠然地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我只觉莫名其妙,掏出帕子擦嘴角睡出来的口水,望了庆福气冲冲的背影一眼,纳闷地问虎跃儿道:“你师傅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儿的,一会功夫没见,瞧着像我欠了他八百两黄金似的。”
虎跃儿这小子没什么心眼,听我问了,便如实回答道:“沈娘子不知,方才陛下问起你去了哪儿,师傅说你去马车上歇息,陛下一听就生了气,说……说你倒是清闲自在,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师傅见势不妙,便主动说是他安排的,陛下生了气,顺手给了师傅一顿排头,师傅心里不痛快,方才在言语上才不大客气……”
我的正义感又不合时宜地出场了,立刻原谅了庆福恶劣的态度,愤愤不平道:“李斯焱他有毛病吧,是我拂他的面子,他给庆福爷爷脸色看做甚?”
虎跃儿早已习惯了我天天骂皇帝,倒也没太大的反应。
但习惯归习惯,附和却是万万不敢附和的,于是只含糊道:“圣心难测……”
他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好像又不敢,但最后还是压低嗓子道:“沈娘子往后对我师傅好些吧,他瞧着吓人,其实心肠最是软和,娘子初初去掖庭的时候,陛下他……他很是不痛快,动辄要打杀犯了错的宫人,金莲和金柳不过是没有收拾好娘子的物什,就差点又被治了个死罪,幸好被师傅给拦下了。”
我的脑袋瓜顿时清醒了一点,六神无主道:“什么?陛下不痛快?我怎么不知道?我还道他没了我在跟前碍眼,日子逍遥快活得紧呢。”
虎跃儿的脸皱成了一只苦瓜,愁得都要滴出汁来了:“娘子哪儿能知道啊,那段时间陛下老是一个人待在书房里,谁都不让进,还天天阴着脸,师傅见了这个情形,也不说缘由,只是严令我们不准往外透露半个字。”
我连忙问道:“别说他怎样了,你们呢?你师傅还有宿夕惠月、金莲金柳她们都没什么损伤吧?”
他一怔:“这倒是没有,陛下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朝我们发完了火,往书房里闷上一两个时辰也就自己好了,这时庆福爷爷进去劝劝,我们就不用挨刑罚了。”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被我猝不及防关怀了一下,虎跃儿好似颇为感动:“……沈娘子对我们好,我们也都晓得,不瞒娘子说,中间陛下好几次想去掖庭把娘子你提回来,也都是师傅劝他不值当跟一个……不识相的悍妇一般见识,这才做了罢。”
这下我全身的瞌睡虫都被吓飞了,磕磕巴巴道:“你说什么,他还想过要把我从掖庭提回来?”
虎跃儿道:“这是年前的事了,后来他下旨让娘娘们进宫,便没再说过让你回来的话儿了,娘娘们进宫之后,我们,左右拾遗,还有魏起居郎,大家都不敢在陛下面前提起你。”
“那今天是怎么回事?他闲着无聊,突然想起来我了吗?”
虎跃儿道:“是啊,那么久了,陛下的气想必是消了,前些日子魏起居郎告诉我他母亲生了病,他在犹豫要不要回乡看看,后来陛下听说了这件事,直接就准了他两个月的假期,但不巧的是白起居郎摔断了腿,如此一来,御前一下就没人了,只能叫娘子你回来一日。”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白起居郎这个腿断得太凑巧了,总让人怀疑他有所企图。
可我现在自身都难保,也无暇怀疑白起居郎腿上的玄机,惆怅地问道:“……那今日过后,我还能回去掖庭吗?”
虎跃儿听我话语里满是怀念,困惑道:“娘子回那鬼地方作甚?夏总管那般苛待于你,如今有机会留在紫宸殿,便不用再回他那儿去受罪了。”
我讪讪笑道:“……这,这不是习惯了吗。”
在虎跃儿“这种日子你都能习惯”的惊悚目光注视下,我一言难尽地扭过头,按捺住浓浓的吐血冲动。
他娘的,我哪敢告诉他我在掖庭写完了六本传奇,吃了好几斤酥炸小鱼片,帮小咪顺过毛,给富贵儿写过稿,无忧无虑玩耍了四个多月,人都胖了三斤啊!
交待完了最新八卦,虎跃儿把我送到紫宸殿里,向我道了别,自己去内殿当差了,临走时好心给我留言:“……陛下政务繁忙,早春夜深露重,娘子晚间回去,记得多披件衣裳。”
言下之意是:姐,你可能要熬夜加班了。
“谢谢虎跃儿啊!”我对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转脸我的笑容就垮了。
……政务繁忙个鬼!现在是年后,三月,春播的时候!天下太平,无事发生,他哪来那么多政务来处理,摆明了在书房磨洋工呢!
*
我站在御书房门口,深吸了两口气,敲了敲门道:“沈缨求见。”
往常李斯焱都会立刻让我进入,但这次他表现出了惊人的耐心,我在门外直挺挺杵着,盯着门板儿发了一盏茶时间的呆,狗皇帝还是没有准我进来。
我向身边的素行传递了一个问询的眼神。
素行无情地拒绝了我的跑路申请。
我沮丧地撇撇嘴,继续耐心等候。
又等了约一盏茶时间,狗皇帝终于拿乔拿够了,淡淡道:“进来吧。”
我揣手低头,轻轻地推开门,侧身进入。
我开门的瞬间,李斯焱把一件东西放回了他的书桌暗格里,然后面无表情地展开一张表奏。开始阅读。
游乐了一整日,他看起来有点疲惫,垂下眼读表奏时,双眼皮像是被斧子给砍了一刀一样明显。
见他不搭理我,我简单行了个礼,坐到了我的工作案前,百无聊赖地心想:狗皇帝说不定有点西域血统,生得大双眼皮长睫毛,印象里先帝是个清秀的单眼皮,所以他的眼睛应该是随了他母亲。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我们沉默地共处于一个空间里,空气安静像一面深湖。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直到——
直到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打破了一室寂静。
在那么安静的环境里,我这声喷嚏和石破天惊也没什么区别。
李斯焱终于想起了屋子里还有我这个大活人,放下表奏,抬起头斜睨了我一眼:
“生病了?”
我擦着鼻子道:“风寒。”
我可怜的小鼻头都快被擦秃噜皮了,一片火辣辣。
他欣赏了一会儿我的窘迫,半晌后,他又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新得的金砚滴。
他达到了折磨我的目的,似是快意,又似是怜悯地开口道:“看来你在掖庭里也吃够了苦楚,如今可知道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