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钩的银月悬挂在墨蓝的夜幕中，行宫内华灯初上，女帝修长的五指映在暖黄的烛火之下，正摩挲着一根光泽莹润的木枝。
一身红衣的少年走了过来，看到她手中的东西之际眼睛微微亮起，熟稔地在她身边坐下，颇有些感叹。
“这东西你还留着呢啊。”
那是他去年在御花园里捡到的一根y形树枝，形状正到让他只看一眼就有将它做成弹弓的冲动。
要知道，男孩子对这种东西没有半分抵抗力，裴青十分宝贝地将那根树枝捡了回去，做了一个弹弓出来。
可他玩性大忘性也大，一段时间过后就将弹弓放到一边去了，出宫的时候也没带着，还是后来穆听蓝从凤梧宫的角落里找到的。
穆听蓝冲他轻笑了下，揽过他的肩膀，嗓音温柔轻潋：“青青亲手做的，怎么能不留着。”
那段时间，凤梧宫里值得她睹物思人的东西不多，此物算是一件。
裴青将其拿过来，抻开绑在两端的筋绳，瞄准窗外的月亮空射了一番。
“咻--”
他似是又来了兴趣，眉眼弯出一丝弧度，初捡到之际粗糙的树枝如今表面变得如此圆润，拿在手中，还有些许残存的温度。
良久，裴青收回了拉开弹弓的手，对穆听蓝说道：“我要去找她了。”
今日是裴晏给他的最后期限，他若不去，送到他身边就不会是小源这样活生生的人了。
穆听蓝默了一瞬，揽他入怀。
“要小心。”
千言万语也不过凝成简短的三个字，少年的一双星眸还如刚刚玩弹弓时一样闪耀，细看去，却闪过了一丝温柔的心碎。
“嗯，你不要有顾忌，要赢。”
裴青起身之际已然恢复正常，他将弹弓又塞到她手里，弯起眼睛，笑着说道。
“你拿着，给你防身。”
穆听蓝握紧了他还没得及抽回去的手，抬至唇边吻了下去，阖起双眸，久久不离。
炽热的温度激起少年一阵战栗，粗重的呼吸喷洒在肌肤上，他指尖轻动，目光有些失神。
他多希望时间能定格在一刻。
可是，这场君臣之间的战斗不得不继续下去。
她输，则死，她赢...
他也需得离开。
‘裴家，一个都不能留。’
他半年前梦到过这句话，昨天也亲耳听到了，所有人都问他这个姓裴的凤君要怎么解决，穆听蓝却一直没有给准确的答复。
裴青已经相信她是真的不舍得杀他，但是，她应该也会为难吧。
如果裴家一个人都不能留，那么如今在裴云卿身体的他又要以什么样的身份留在她身边呢？
裴青想不到。
经裴晏压迫的朝臣不会再容忍裴云卿待在凤位之上，有可能最终等待他的还是死亡，可即使这样，他还是希望她能赢。
因为，他还有一个选择的。
裴青此刻已经走出了清凉台，空气里泛起一阵熟悉的波动，银色的小球从缝隙中钻出，浮在他眼前。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突然消失不说，杀个毒还要那么久，这任务可是你们定的，就这么不负责任？’
要不是系统不靠谱，他那天在东金赌坊也不至于猝不及防地暴露身份，最终导致明双和黎叔出事。
零解释道，裴青一边朝裴晏的住处熙华居走去，一边在脑海里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那个，叛逃又是怎么回事？’
白色光屏上浮现了一大段文字，裴青逐字逐句地看了之后有些沉默。
系统圈也这么乱的吗？
‘你们的皇挺叛逆啊，还有带着宿主私奔这种操作？’
‘诶等会儿！你说他将感情模块的数据发给你们了，所以那天你最初接受到的数据就是这个？那你不会也...’
裴青顿时有些惊悚起来，他家系统以往最是无情的，回答他问题的时候都是冷冰冰的，可是这次回来了之后明显感觉有点差别啊！
‘哦对，杀毒杀了那么久，想来你还是以前那个零，那就好那就好。’
裴青放心地拍了拍胸脯，虽然不了解和系统私奔的那位宿主与皇到底有怎样的感情，但他可没这个想法，他是有老婆的！
想起穆听蓝，裴青的情绪又有些低落起来。
‘零啊，你说我如果回去了，还会记得这里发生的事吗？’
零回答完之后，裴青便没再说话了，零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周身泛起了一圈奇异的波动。
它对宿主情绪的感知，好像不仅限于那些冰冷的数据了，正如此刻它能察觉到，那些低落的来源都指向一点--离开穆听蓝的不舍。
不舍，系统是不会理解这种情绪的，零也只是隐隐有个感觉，但还没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一道防火墙就横在那里，阻拦了它的深度探查。
可它还是记住了那丝异样的波动，这般奇怪的感觉让它感觉自己有些不像自己了。
零想，还是不能没有观察期啊。
*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暗流涌动，行宫上下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肃杀，路上行人屈指可数。
裴青走到熙华居门前，只有一个侍女守在门前，见到他时微微躬身，面部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
“凤君千岁，家主等候已久。”
裴青深吸了口气，看向她时眼神极其不善，抿了抿唇说道：“带路。”
裴晏正在庭院中擦拭着一柄长剑，旁边枝繁叶茂的树上吊着一个女孩，是明双。
看见裴青走了进来，原本安静的明双挣扎了起来，绑缚着的双手勒出了血痕，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
“卿儿来了，坐。”
裴青垂于身侧的手攥成了拳，看向裴晏愤愤地说道。
“她只是个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裴晏坐在石桌旁，桌上还摆着一个果盘，她闻言冷笑一声，嗓音沉沉：“她如何，还得取决于卿儿如何不是吗？”
裴青瞳仁里冒出愤怒的光，小源送到他身边的时候眼睛里便失了往日的神采，明双又这么吊在他的眼前，他根本不敢想象他们到底都遭受了什么。
“卿儿今日既然来了，那这丫头也就不用这么快死了，放她下来吧。”
裴晏云淡风轻地说道，一侍女手起刀落，绳子骤然断裂，悬在空中的明双直直地向下坠落。
裴青连忙上前接住她，自己也倒在了地上，他还没来得及帮她取出口中的堵塞物，明双就被拎着站了起来，裴青眼眸一缩。
“你干什么，你放开她！”
那侍女不为所动，拎着明双的衣领走到一侧，裴青连忙站起，衣摆上沾着灰尘，他朝她走出两步，紧接着被裴晏叫住。
“卿儿，我要的东西呢。”
裴青身子紧绷，脊背挺直，转身看向她的时候满眼气愤。
“东西东西，你眼里是不是只有冷冰冰的权势，没有丝毫的人性！”
裴云欢的死他至今难以平复，面对罪魁祸首，他根本做不到心平气和地跟她周旋。
裴晏的脸色一沉，她将手中长剑拍在了石桌之上：“裴云卿，记得你的身份。”
“呵，我的身份，你拿我当什么身份，儿子？还是棋子？”
裴青的眼里满是嘲讽，他只要一想起裴云欢曾经乖巧叫他哥哥的样子，就对眼前的人恨之入骨。
裴晏的威严被一再冒犯，她眯起了眸，威压席卷而过。
“裴云卿，我是生你养你的母亲，裴家的兴衰是你应尽的责任，这都是你该做的！”
“母亲？你配吗？”
“云欢也叫你一声母亲，可你却亲手逼死了他，裴晏，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吧。”
裴青右手指向自己，唇角勾出一丝残忍的弧度来，嗓音散于风中。
“我不是你儿子，裴云卿也早已经被你逼死了，你的两个儿子，都被你逼死了。”
裴晏眼底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沉冷的眸注视着眼前的人，声音冷了一个度。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起身，走近裴青，寒凉的温度一点点逼近，裴青看到她眼里泛起了一丝痛苦，心下竟莫名的有些畅快。
“你以为云欢的死我不心痛吗，你与他都是我的嫡子，我精心教养你们长大，他在母亲面前自戕，你又在此诛母亲的心，云卿，你可还有半分良心？”
“心痛？”裴青自己都觉得讽刺，他盯着裴晏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心痛的是云欢的死，还是这个儿子死的毫无价值？！”
“为了证明所谓的北蛮死士真实存在，你甚至连他的真实死因都不敢公布，你将他的死也利用到了极致！”
裴青几乎是吼出了这几句话，裴晏再也克制不住，右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凛冽的弧度，清脆的响声骤然炸开。
颇重的力度将少年刮倒在地，裴青似乎没想到裴晏会直接动手，眼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同时袖间有什么东西掉落而出，砸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裴晏一眼看到地上的东西，神色沉冷的她赶在裴青之前将其拿起，青铜色的虎符在黑夜里泛着冷光，裴晏绷紧的唇角略微勾起。
“你还给我！”
裴青撑着地面站起，欲要夺回，却被裴晏钳制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裴青有些狼狈，他刚刚发泄过一通，怒气散去，此刻身处在夜风之中，竟只剩下了寒冷。
裴晏将虎符放入了怀中，抚上了他有些红肿的脸庞，感受着少年的微颤，声音不似刚刚那般嗜人。
“卿儿做的很好，你不能接受云欢的死，母亲不怪你。”
裴青恨恨地看着她，腕上和脸上都泛起了一阵刺痛，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裴晏轻笑了一声，“卿儿，命不是天定的，是自己夺来的，所谓报应，不过是输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裴晏眸中似乎又涌起了身为母亲的怜爱，她认真地对着他说道。
“可是卿儿，母亲永远会是赢的那个。”
裴青被她看得浑身泛冷，用力挣脱开她的钳制，眼里已经没了奢望。
“东西你已经拿到了，把人都还我，我要回去。”
他尽量保持着镇定，不让自己露怯，谁知裴晏摇了摇头，视线瞥向北方，嗓音缥缈。
“卿儿不必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