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嚣已经醒了,安静地躺在床上,合着眼一言不发,太医令夏拂霜不知道现在在哪,见不到人。
听到来人的动静,薛小公子缓缓睁开眼,目光涣散带了几分迷茫。比起此前的骇人还是过去那副清俊的少年模样,不过整个人模样憔悴不少,看上去身体很是虚弱。
“师父?”他艰难地开了口,声音嘶哑。
“嗯。”许喧也不知说什么好,看向后面,“还有你沈叔叔。”
薛嚣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个难看的笑容,许喧一想到此前笑容灿烂的明媚少年,就有几许心酸。
“都过去了。”他嘴笨也想不出什么话,只好讷讷地开口道。薛嚣配合地笑笑,只是掩饰不掉眼神的空洞,他该怎么说呢?
说他做了个噩梦,梦里他父兄被奸人所害,满门忠烈皆战死沙场,偏偏背上了叛国的污名。
而且那个奸人,就是当朝丞相沈纵沈大人,他父亲的忘年结交的好友。
薛嚣希望只是个梦吧,只是忘不了那个所谓梦境里的真实感和痛觉,彼时他披麻戴孝,手捧牌匾迎家人遗骨回京,拂面黄沙就这么迷了眼。
“好好养身子。”许喧玩笑着拍拍他,“以后可要舞刀弄枪,承你父兄祖业上战场当大将军呢。”
薛嚣眼神渐渐聚焦,目不转睛地随意看着某处,轻轻颔首。他能说,梦里昔日何等骄傲肆意的薛小公子,成了个废人了吗?
也是在这场被设计的坠马之后。薛嚣即使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对未来命运的预见,只是隐隐中哪里出了变数。变数会是他这个师父吗?
薛嚣的眼里略微有了光彩,许喧可犯愁了,当初那个爱说爱笑,活泼莽撞地不像话的薛小公子,如今就跟脑袋被撞坏了一样。
“没事的,师父。”薛嚣笑着露出白眼,“真没事。”许喧更犯愁了,这睁着眼说瞎话的模样,还一口一句不疼的。
他皱起眉满脸真诚的担忧:“真没事?”说着想起了夏拂霜,隐隐有些不快:“太医令呢?”
薛嚣拧着眉:“师父,您是说……夏神医吗?”许喧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嗯。”
这个神医的名头倒是冠得顺畅。
薛嚣见师父脸色不好,忙解释着:“是我这边用不上夏神医了,才让他去的的。”
说得太急都被呛到,止不住地咳嗽起来,许喧忙替这孩子顺着气。
完事后翻了个白眼,抬手弹了他一下:“叫恩公。”话锋一转:“不过,也不必替他袒护。”
这个夏拂霜是没个正形的,指不定去哪胡闹。
他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你见到夏鹤夏公子了吗?”薛嚣吃力地回忆着,缓缓摇头:“不知。”
想必是在薛小公子醒来之前,夏鹤就走了,有没有和他师兄见面也说不定,倒是怂啊。
许喧到这才想起一旁的沈大人,满意地拍拍手背,还好再有一世他不怂了,沈纵也不怂了。
皆大欢喜,多好。
薛嚣见师父笑得开心,有些疑惑,又见旁边的沈大人,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神色也始终是淡淡的。再想到梦里的事,不免有些隔阂。
许喧注意到这倒也没强求,默默地挡在两人中间,也不怪薛嚣,最近沈纵是阴晴不定了些。
不过这样也没事,毕竟沈大人日理万机,暴躁了些倒也正常,别憋坏了。
反正不是许喧他自己对着那一摊子烂事,他颇幸灾乐祸地在暗地里笑着。之前想着要帮沈大人分忧的热忱,顿时烟消云散。
沈纵似是明了,也不恼,只是在一边无奈地笑笑。阿喧跟之前的陛下说一样,也不一样,高高在上的大梁皇帝裴暄总是深不可测,不怒自威。
如今倒是澄澈透明得很,一言一行都很好猜透,不做什么刻意的遮掩。
到现在沈纵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的到底是过去的陛下,还是现在的这个阿喧,即使就是同一个。
那陛下和阿喧所慕的又是何人,沈纵想到了什么,像被火烧一样收回了蠢蠢欲动的手。
那只手总是不安分想抱他,想一遍遍地抚摸头发,把人抱在怀里,只因为它想留下什么,亦或是他。不过却因为心里始终扎的一根刺,自始至终退缩着,无力挣扎。
沈纵觉得这根刺是永远拔不出来了,心中隐隐作痛,只要一想到那副画像,被珍藏的小心翼翼。
画上的人跟他隐约七分相似,而陛下从未提起过他。裴暄想必是以为他不知道吧,其实他知道。
还是平头的布衣少年时,街上的惊鸿一瞥便是之后越发压抑越发强烈的爱恋和……欲望。
当时的少年追逐有关小王爷的一切,即使他是那么的高不可攀,而他卑贱如泥。
看到小王爷身边站着位矜贵的华服公子,气质不凡却笑得眉眼弯弯,格外温柔缱绻。
他摸着裴暄的头,丈量着身高笑道:“又长高了啊。”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小王爷居然笑得像个小孩子,那天春风和煦。
却不知暗处的一人满是妒恨的眼神,他很贪婪,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艳羡,终有一日平起平坐,他也能那么随意地摸摸头,笑得满面春风。
止不住的欲望在阴暗中滋生,那时的沈纵发了疯地想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一遍遍地温习着神态动作,&&活成了别人的影子。
众人都不知,光风霁月、朗朗清风的沈大人,其实是个疯狂偏执的存在,伪装着自己,尽美尽善地展示给他的陛下喜欢的一面。
正人君子,温文尔雅。
他如愿和那个高不可攀的身影比肩,哪怕是臣服脚尖也已足够。沈大人害怕,如果总有一天,他撕破了面具,陛下会怎么看?
少时刻在记忆中的华服公子再也未曾见过,沈纵也天真地以为自己取代了他的位置。
陛下从未提起过,也未曾听旁人提过,沈纵骄傲地笑了,他以为自己是无可替代的唯一。
结果意外走进了密室,看到了整个殿里散落的临摹的一幅又一幅画像,都是同一个人。
正中的那张不沾尘俗,高高挂起,在烛火下却已有些褪色。里面的人言笑晏晏,正是那位华服公子,眉眼气质和他七分相似,而这七分又不知有多少都是他偷来的。
陛下从未提起过,正是因为他是那枚逆鳞。
拔之将死、触之必怒。
沈纵自嘲地笑笑,他也曾想过把眼前的偷走藏起来,但还是成了最后俯地的忠骨臣子,渐行渐远着。最后一次争执后他被赶出殿外,在大雪里跪来一天一夜,心如死灰。
他很困惑,为什么都这样了,还是代替不了那个人呢?随着鹅毛大雪的一层层遮掩,也渐渐埋没了曾经少年炽热的心。
即使现在他又找回了陛下,但沈纵知道这并不长久,因为阿喧喜欢的那副伪装的面孔,并不是真的他,只是所谓的沈大人,清乐,而非沈纵。
但沈纵又不敢揭开最后这层遮羞布,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吧。他可以选择遗忘。
不过在同样的情景重现后,他还是克制不住地嫉妒,偏执甚至于疯狂。
毕竟……阿喧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如果……跟别人沾惹不上半分关系多好。
你是我的,永远都是。
就比如现在的夏拂霜,他倒和画中人十分地相像,所幸阿喧并未对他有什么感觉。
沈纵对此满足着,也许这一世的喜欢不是因为那副相貌了,始终纠缠着他的那个梦魇。
许喧却没想那么多,以为沈大人只是懂得了看眼色知进退,不在大众眼皮子底下动手动脚了,内心还十分欣慰。
这么一想安抚地又拍拍手背,一不小心把沈纵从波涛汹涌的斗争中拉了出来,沈大人指尖划过他手心,羽毛似的轻飘飘的,却格外撩人。
这样能真切触碰、把握和抓住的,也就够了。
许喧咳了两声,表示还有薛嚣在,逃也似的抽出了手。薛小公子看着这两个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味,但就是说不出来哪不对。
“你好好休息……”许喧词穷一时叨叨了许多,直到沈纵也咳了咳才回过神,自己太吵了点,话说多了像个老妈子。
他脸一红,最后讷讷地闭了嘴。
“师父。”薛嚣终是决定了,鼓起勇气道,“我想说件事……”自然是梦里的那件事了。
没想到他师父一拍手:“正好,我也想问件事。”
“你先说。”异口同声。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我来吧。”沈纵在背后偷笑着,许喧恶狠狠地背过手偷掐了他一把。
自然是提起先时薛嚣将醒未醒的情境,说得尽量委婉了,薛小公子却听得脸红得越来越厉害,嗫嚅着:“师父,我……”
许喧大笔一挥:“没事。”清清喉咙继续滔滔不绝着:“说到哪了?哦对,徒弟你正要掐我喉咙,当时我啊——”薛嚣脸红到耳根,整个人又羞又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土里。
他小声打着商量:“要不师父您别说了。”薛小公子本意只是想说那个噩梦的,殊不知自己在做梦是干了这种事,险些弄死他师父。
许喧正兴致勃勃地展示劈上去的那枚手刀,手起刀落间尽显风华。听到这才觉得这样不好,忙摆摆手:“师父没事,能被你个小屁孩弄出什么事来,别多想了。”
话音刚落身下便一疼,许喧面部扭曲,直直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薛嚣:就……心情复杂。
薛小公子笑不出声,沈纵却笑得一脸高兴。
许喧横了他一眼,转而板了张脸严肃道:“所以徒弟啊,你是做了什么噩梦,被魇住了吗?”
说着适当提起他念叨的那几句话,薛嚣一想起梦里那茬,整个人脸色苍白得很,十分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