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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问题的问题(2 / 3)

“找谁呀?”

他轻轻问了声。

秦妙斋稍一楞,没有答理他。

丁主任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大概是个画家。”

秦妙斋的耳朵仿佛是专为听这样的话的,猛地立住,向后转,几乎是喊叫地,“你说什么?”

丁主任不知道自己的话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可是不便收回或改口。

迟顿了一下,还是笑着:“我说,你大概是个画家。”

“画家?

画家?”

龙虾一边问,一边往前凑,作着梦的眼睛居然瞪圆了。

丁先生不晓得怎样回答才好,只啊啊了两声。

妙斋的眼角上汪起一些热泪,口中的热涎喷到丁主任的脸上:“画家,我是——画家,你怎么知道?”

说到这里,他仿佛已筋疲力尽,像快要晕倒的样子,摇晃着,摸索着,找到一只小凳,坐下,闭上了眼睛。

丁主任还笑着,可是笑得莫名其妙,往前凑了两步。

还没走到妙斋的身边,妙斋的眼睛睁开了。

“告诉你,我还不仅是画家,而且是全能的艺术家!我都会!”

说着,他立起来,把右手扶在丁主任的肩上。

“你是我的知己!你只要常常叫我艺术家,我就有了生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是谁?”

“我?”

丁主任笑着回答。

“小小园丁!”

“园丁?”

“我管着这座农场!”

丁主任停住了笑。

“你姓什么!”

毫不客气地问。

“秦妙斋,艺术家秦妙斋。

你记住,艺术家和秦妙斋老得一块儿喊出来;一分开,艺术家和我就都不存在了!”

“呕!”

丁主任的笑意又回到脸上,进了大厅,眼睛往四面一扫——壁上挂着些时人的字画。

这些字画都不甚高明,也不十分丑恶。

在丁主任眼中,它们都怪有个意思,至少是挂在这里总比四壁皆空强一些。

不过,他也有个偏心眼,他顶爱那张长方的,石印的抗战门神爷,因为色彩鲜明,“真”有个意思。

他的眼光停在那片色彩上。

随着丁主任的眼,妙斋也看见了那些字画,他把眼光停在了那张抗战画上。

当那些色彩分明地印在了他的心上的时候,他觉到一阵恶心,像忽然要发痧似的,浑身的毛孔都像针儿刺着,出了点冷汗。

定一定神,他扯着丁先生,扑向那张使他恶心的画儿去。

发颤的手指,像一根挺身作战的小蛇似的,指着那堆色彩:“这叫画?

这叫画?

用抗战来欺骗艺术,该杀!该杀!”

不由分说,他把画儿扯了下来,极快地撕碎,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揉搓,好像把全国的抗战艺术家都踩在了泥土上似的。

他痛快地吐了口气。

来不及拦阻妙斋的动作,丁主任只说了一串口气不同的“唉”!

妙斋犹有余怒,手指向四壁普遍的一扫:“这全要不得!通通要不得!”

丁主任急忙挡住了他,怕他再去撕毁。

妙斋却高傲地一笑:“都扯了也没有关系,我会给你画!我给你画那碧绿的江、赭色的山、红的茶花、雪白的大鸭!世界上有那么多美丽的东西,为什么单单去画去写去唱血腥的抗战?

混蛋!我要先写几篇文章,臭骂,臭骂那群污辱艺术的东西们。

然后,我要组织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团体,一同主张——主张——清高派,暂且用这个名儿吧,清高派的艺术!我想你必赞同?”

“我?”

丁主任不知怎样回答。

“你当然同意!我们就推你作会长!我们就在这里作画,治乐,写文章!”

“就在这里?”

丁主任脸上有点不大得劲,用手摸了摸。

“就在这里!今天我就不走啦!”

妙斋的嘴犄角直往外迸水星儿,“想想看,把这间大厅租给我,我爸爸有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然后,我们艺术家们给你设计,把这座农场变成最美的艺术之家,艺术乐园!多么好!多么好!”

丁主任似乎得到一点灵感。

口中随便用“要得”“不错”敷衍着,心中可打开了算盘。

在那次股东会上,虽然股东们对他没有什么决定的表示,可是他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对他多少有点不满意。

他应当把事情调整一下,教大家看看,他不是没有办法的人。

是呀,这里的大厅闲着没有用,楼上也还有三间空房,为什么不租出去,进点租钱呢?

况且这笔租金用不着上账;即使教股东们知道了,大家还能为这点小事来质问吗?

对!他决定先试一试这位艺术家。

“秦先生,这座大厅咱们大家合用,楼上还有三间空房,你要就得都要,一年一万块钱,一次交清。”

妙斋闭了眼,“好啦,一言为定!我给爸爸打电报要钱。”

“什么时候搬进来?”

丁主任有点后悔。

交易这么容易成功,想必是要少了钱。

但是,再一想,三间房,而且在乡下,一万元应当不算少。

管它呢,先进一万再说别的!“什么时候搬进来?”

“现在就算搬进来了!”

“啊?”

丁主任有点悔意了。

“难道你不去拿行李什么的?”

“没有行李,我只有一身的艺术!”

妙斋得意地哈哈地笑起来。

“租金呢?”

“那,你尽管放心:我马上打电报去!”

秦妙斋就这样的侵入了树华农场。

不到两天,楼上已住满他的朋友。

这些朋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时来时去,而绝对不客气。

他们要床,便见床就搬了走;要桌子,就一声不响地把大厅的茶几或方桌拿了去。

对于鸡鸭菜果,他们的手比丁主任还更狠,永远是理直气壮地拿起就吃。

要摘花他们便整棵的连根儿拔出来。

农场的工友甚至于须在夜间放哨,才能抢回一点东西来!

可是,丁主任和工友们都并不讨厌这群人。

首要的因为这群人中老有女的,而这些女的又是那么大方随便,大家至少可以和他们开句小玩笑。

她们仿佛给农场带来了一种新的生命。

其次,讲到打牌,人家秦妙斋有艺术家的态度,输了也好,赢了也好,赌钱也好,赌花生米也好,一坐下起码二十四圈。

丁主任原是不屑于玩花生米的,可是妙斋的热情感动了他,他不好意思冷淡地谢绝。

丁主任的心中老挂念着那一万元的租金。

他时常调动着心思与语言,在最适当的机会暗示出催钱的意思。

可是妙斋不接受暗示。

虽然如此,丁主任可是不忍把妙斋和他的朋友撵了出去。

一来是,他打听出来,妙斋的父亲的的确确是位财主;那么,假若财主一旦死去,妙斋岂不就是财产的继承人?

“要把眼光放远一些!”

丁主任常常这样警戒自己。

二来是,妙斋与他的友人们,在实在没有事可干的时候,总是坐在大厅里高谈艺术。

而他们的谈论艺术似乎专为骂人。

他们把国内有名的画家,音乐家,文艺作家,特别是那些尽力于抗战宣传的,提名道姓地一个一个挨次咒骂。

这,使丁主任闻所未闻。

慢慢地,他也居然记住了一些艺术家的姓名。

遇到机会,他能说上来他们的一些故事,仿佛他同艺术家们都是老朋友似的。

这,使与他来往的商人或闲人,感到惊异,他自己也得到一些愉快。

还有,当妙斋们把别人咒腻了,他们会无耻得意地提出一些社会上的要人来,“是的,我们要和他取得联络,来建设起我们自己的团体来!那,我可以写信给他;我要告诉明白了他,我们都是真正清高的艺术家!”

……提到这些要人,他们大家口中的唾液都好像甜蜜起来,眼里发着光。

“会长!”

他们在谈论要人之后,必定这样叫丁主任:“会长,你看怎样?”

丁主任自己感到身量又高了一寸似的!他不由地怜爱了这群人,因为他们既可以去与要人取得联络,而且还把他自己视为要人之一!他不便发表什么意见,可是常常和妙斋肩并肩地在院中散步。

他好像完全了解妙斋的怀才不遇,妙斋微叹,他也同情地点着头。

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丁主任爱钱,秦妙斋爱名,虽然所爱的不同,可是在内心上二人有极相近的地方,就是不惜用卑鄙的手段取得所爱的东西。

这也是二人成为好朋友的一个原因。

因此,丁主任往往对妙斋发表些难以入耳的最下贱的意见,妙斋也好好地静听,并不以为可耻。

眨眨眼,到了阳历年。

除夕,大家正在打牌,宪兵从楼上抓走两位妙斋的朋友。

丁主任口里直说“没关系”,心中可是有点慌。

他久走江湖,晓得什么是利,哪是害。

宪兵从农场抓走了人,起码是件不体面的事,先不提更大的干系。

秦妙斋丝毫没感到什么。

那两位被捕的人是谁?

他只知道他们的姓名,别的一概不清楚。

他向来不细问与他来往的人是干什么的。

只要人家捧他,叫他艺术家,他便与人家交往。

因此,他有许多来往的人,而没有真正的朋友。

他们被捕去,他绝对没有想到去打听打听消息,更不用说去营救了。

有人被捕去,和农场丢失两只鸭子一样无足轻重。

本来嘛,神圣的抗战,死了那么多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他都无动于衷,何况是捕去两个人呢?

当丁主任顺口搭音地盘问他的时候,他只极冷淡地说:“谁知道!枪毙了也没法子呀!”

丁主任,连丁主任,也感到一点不自在了。

口中不说,心里盘算着怎样把妙斋赶了出去。

“好嘛,给我这儿招来宪兵,要不得!”

他自己念道着。

同时,他在表情上,举动上,不由地对妙斋冷淡多了。

他有点看不起妙斋。

他对一切不负责任,可是他心中还有“朋友”这个观念。

他看妙斋是个冷血动物。

妙斋没有感觉出这点冷淡来。

他只看自己,不管别人的表情如何,举动怎样。

他的脑子只管计划自己的事,不管替别人思索任何一点什么。

慢慢地,丁主任打听出来:那两位被捕的人是有汉奸的嫌疑。

他们的确和妙斋没有什么交情,但是他们口口声声叫他艺术家,于是他就招待他们,甚至于允许他们住在农场里。

平日虽然不负责任,可是一出了乱子,丁主任觉出自己的责任与身份来。

他依然不肯当面告诉妙斋:“我是主任,有人来往,应当先告诉我一声。”

但是,他对妙斋越来越冷淡。

他想把妙斋“冰”了走。

到了一月中旬,局势又变了。

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位有势力、与场长最相好的股东。

丁主任知道事情要不妙。

从股东一进门,他便留了神,把自己的一言一笑都安排得像蜗牛的触角似的,去试探,警戒。

一点不错,股东暗示给他,农场赔钱,还有汉奸随便出入,丁主任理当辞职。

丁主任没有否认这些事实,可也没有承认。

他说着笑着,态度极其自然。

他始终不露辞职的口气。

股东告辞,丁主任马上找了秦妙斋去。

秦妙斋是——他想——财主的大少爷,他须起码教少爷明白,他现在是替少爷背了罪名。

再说,少爷自称为文学家,笔底下一定很好,心路也多,必定能替他给全体股东写封极得体的信。

是的,就用全体职工的名义,写给股东们,一致挽留丁主任。

不错,秦妙斋是个冷血动物;但是,“我走,他也就住不下去了!他还能不卖气力吗?”

丁主任这样盘算好,每个字都裹了蜜似的,在门外呼唤:“秦老弟!艺术家!”

秦妙斋的耳朵竖了起来,龙虾的腰挺直,他准备参加战争。

世界上对他冷淡得太久了,他要挥出拳头打个热闹,不管是为谁,和为什么!“宁自一把火把农场烧得干干净净,我们也不能退出!”

他喷了丁主任一脸唾沫星儿,倒好像农场是他一手创办起来似的。

丁主任的脸也增加了血色。

他后悔前几天那样冷淡了秦妙斋,现在只好一口一个“艺术家”地来赎罪。

谈过一阵,两个人亲密得很有些像双生的兄弟。

最后,妙斋要立刻发动他的朋友:“我们马上放哨,一直放到江边。

他们假若真敢派来新主任,我就会教他怎么来,怎么滚回去!”

同时,他召集了全体职工,在大厅前开会。

他登在一块石头上,声色俱厉地演说了四十分钟。

妙斋在演说后,成了树华农场的灵魂。

不但丁主任感激,就是职员与工友也都称赞他:“人家姓秦的实在够朋友!”

大家并不是不知道,秦先生并不见得有什么高明的确切的办法。

不过,闹风潮是赌气的事,而妙斋恰好会把大家感情激动起来,大家就没法不承认他的优越与热烈了。

大家甚至于把他看得比丁主任还重要,因为丁主任虽然是手握实权,而且相当地有办法,可是他到底是多一半为了自己;人家秦先生呢,根本与农场无关,纯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样,秦先生白住房,偷鸡蛋,与其他一切小小的罪过,都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他,在大家的眼中,现在完全是个侠肠义胆的可爱可敬的人。

丁主任有十来天不在农场里。

他在城里,从股东的太太与小姐那里下手,要挽回他的颓势。

至于农场,他以为有妙斋在那里,就必会把大家团结得很坚固,一定不会有内奸,捣他的乱。

他把妙斋看成了一座精神堡垒!等到他由城中回来,他并没对大家公开地说什么,而只时常和妙斋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

大家看着他们,心中都得到了安慰,甚至于有的人喊出:“我们胜利了!”

农场糟到了极度。

那喊叫“我们胜利了”的,当然更肆无忌惮,几乎走路都要模仿螃蟹;那稍微悲观一些的,总觉得事情并不能这么容易得到胜利,于是抱着干一天算一天的态度,而拚命往手中搂东西,好像是说:“滚蛋的时候,就是多拿走一把小镰刀也是好的!”

旧历年是丁主任的一“关”。

表面上,他还很镇定,可是喝了酒便爱发牢骚。

“没关系!”

他总是先说这一句,给自己壮起胆气来。

慢慢地,血液循环的速度增加了,他身上会忽然出点汗。

想起来了:张太太——张股东的二夫人——那里的年礼送少了!他楞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人事,都是人事;把关系拉好,什么问题也没有!”

酒力把他的脑子催得一闪一闪的,忽然想起张三,忽然想起李四,“都是人事问题!”

新年过了,并没有任何动静。

丁主任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新年没有过好,必须补充一下;于是一直到灯节,农场中的酒气牌声始终没有断过。

灯节后的那么一天,已是早晨八点,天还没甚亮。

浓厚的黑雾不但把山林都藏起去,而且把低处的东西也笼罩起来,连房屋的窗子都像挂起黑的帘幕。

在这大雾之中,有些小小的雨点,有时候飘飘摇摇地像不知落在哪里好,有时候直滴下来,把雾色加上一些黑暗。

农场中的花木全静静地低着头,在雾中立着一团团的黑影。

农场里没有人起来,梦与雾好像打成了一片。

大雾之后容易有晴天。

在十点钟左右,雾色变成红黄,一轮红血的太阳时时在雾薄的时候露出来,花木叶子上的水点都忽然变成小小的金色的珠子。

农场开始有人起床。

秦妙斋第一个起来,在院中绕了一个圈子。

正走在大藤萝架下,他看见石板路上来了三个人。

最前面的是一位女的,矮身量,穿着不知有多少衣服,像个油篓似的慢慢往前走,走得很吃力。

她的后面是个中年的挑伕,挑着一大一小两只旧皮箱,和一个相当大的、风格与那位女人相似的铺盖卷,挑伕的头上冒着热汗。

最后,是一位高身量的汉子,光着头,发很长,穿着一身不体面的西服,没有大衣,他的肩有些向前探着,背微微有点弯。

他的手里拿着个旧洋磁的洗脸盆。

秦妙斋以为是他自己的朋友呢,他立在藤萝架旁,等着和他们打招呼。

他们走近了,不相识。

他还没动,要细细看看那个女的,对女的他特别感觉兴趣。

那个大汉,好像走得不耐烦了,想赶到前边来,可是石板路很窄,而挑伕的担子又微微的横着,他不容易赶过来。

他想踏着草地绕过来,可是脚已迈出,又收了回去,好像很怕踏损了一两根青草似的。

到了藤架前,女的立定了,无聊地,含怨地,轻叹了一声。

挑伕也立住。

大汉先往四下一望,而后挤了过来。

这时候,太阳下面的雾正薄得像一片飞烟,把他的眉眼都照得发光。

他的眉眼很秀气,可是像受过多少什么无情的折磨似的,他的俊秀只是一点残余。

他的脸上有几条来早了十年的皱纹。

他要把脸盆递给女人,她没有接取的意思。

她仅“啊”了一声,把手缩回去。

大概她还要夸赞这农场几句,可是,随着那声“啊”,她的喜悦也就收敛回去。

阳光又暗了一些,他们的脸上也黯淡了许多。

那个女的不甚好看。

可是,眼睛很奇怪,奇怪得使人没法不注意她。

她的眼老像有甚么心事——像失恋,损伤了儿女或破产那类的大事——那样的定着,对着一件东西定视,好久;才移开,又去定视另一件东西。

眼光移开,她可是仿佛并没看到什么。

当她注意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总以为她是一见倾心,不忍转目。

可是,当她移开眼光的时节,他又觉得她根本没有看见他。

她使人不安,惶惑,可是也感到有趣。

小圆脸,眉眼还端正,可是都平平无奇。

只有在她注视你的时候,你才觉得她并不难看,而且很有点热情。

及至她又去对别的人,或别的东西楞起来,你就又有点可怜她,觉得她不是受过什么重大的刺激,就是天生的有点白痴。

现在,她扭着点脸,看着秦妙斋。

妙斋有点兴奋,拿出他自认为最美的姿态,倚在藤架的柱子上,也看着她。

“哪个叨?”

挑伕不耐烦了:“走不走吗?”

“明霞,走!”

那个男人毫无表情地说。

“干什么的?”

妙斋的口气很不客气地问他,眼睛还看着明霞。

“我是这里的主任。”

那个男的一边说,一边往里走。

“啊?

主任?”

妙斋挡住他们的去路。

“我们的主任姓丁。”

“我姓尤,”那个男的随手一拨,把妙斋拨开,还往前走,“场长派来的新主任。”

秦妙斋愕住了,闭了一会儿眼,睁开眼,他像条被打败了的狗似的,从小道跑进去。

他先跑到大厅。

“丁,老丁!”

他急切地喊。

“老丁!”

丁主任披着棉袍,手里拿着条冒热气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从楼上走下来。

“他们派来了新主任!”

“啊?”

丁主任停止了擦脸,“新主任?”

“集合!集合!教他怎么来的怎么滚回去!”

妙斋回身想往外跑。

丁主任扔了毛巾,双手撩着棉袍,几步就把妙斋赶上,拉住。

“等等!你上楼去,我自有办法!”

妙斋还要往外走,丁主任连推带搡,把他推上楼去。

而后,把钮子扣好,稳重庄严地走出来。

拉开门,正碰上尤主任。

满脸堆笑地,他向尤先生拱手:“欢迎!欢迎!欢迎新主任!这是——”他的手向明霞高拱。

没有等尤主任回答,他亲热地说:“主任太太吧?”

紧跟着,他对挑伕下了命令:“拿到里边来吗!”

把夫妻让进来,看东西放好,他并没有问多少钱雇来的,而把大小三张钱票交给挑伕——正好比雇定的价钱多了五角。

尤主任想开门见山地问农场的详情,但是丁务源忙着喊开水,洗脸水;吩咐工友打扫屋子,丝毫不给尤主任说话的机会。

把这些忙完,他又把明霞大嫂长大嫂短地叫得震心,一个劲儿和她扯东道西。

尤主任几次要开口,都被明霞给截了回去;乘着丁务源出去那会儿,她责备丈夫:“那些事,干吗忙着问,日子长着呢,难道你今天就办公?”

第一天一清早,尤主任就穿着工人装,和工头把农场每一个角落都检查到,把一切都记在小本儿上。

回来,他催丁主任办交代。

丁主任答应三天之内把一切办理清楚。

明霞又帮了丁务源的忙,把三天改成六天。

一点合理的错误,使人抱恨终身。

尤主任——他叫大兴——是在美国学园艺的。

毕业后便在母校里作讲师。

他聪明,强健,肯吃苦。

作起“试验”来,他的大手就像绣花的姑娘的那么轻巧,准确,敏捷。

作起用力的工作来,他又像一头牛那样强壮,耐劳。

他喜欢在美国,因为他不善应酬,办事认真,准知道回到祖国必被他所痛恨的虚伪与无聊给毁了。

但是,抗战的喊声震动了全世界;他回了国。

他知道农业的重要,和中国农业的急应改善。

他想在一座农场里,或一间实验室中,把他的血汗献给国家。

回到国内,他想结婚。

结婚,在他心中,是一件必然的,合理的事。

结了婚,他可以安心地工作,身体好,心里也清静。

他把恋爱视成一种精力的浪费。

结婚就是结婚,结婚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别的事都是多余,用不着去操心。

于是,有人把明霞介绍给他,他便和她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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