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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谎的人(2 / 2)

没有一点虚假,没有一点手段,完全是由生平的朴实修养而来的一种真诚,不必考虑就会应付裕如。

想起那封信,瞎胡闹!

公事房的大钟走到八点三十二分,他迟到了两分钟。

这是一个新的经验;十年来,他至迟是八点二十八分到,他在作梦的时候,钟上的长针也总是在半点的“这”一边。

世界好像宽出二分去,一切都变了样!他忽然不认识自己了,自是八点半“这”边的人;生命是习惯的积聚,新床使人睡不着觉;周文祥把自己丢失了,丢失在两分钟的外面,好似忽然走到荒凉的海边上。

可是,不大一会儿,他心中又平静起来,把自己从迷途上找回来。

他想责备自己,不应该为这么点事心慌意乱;同时,他觉得应夸奖自己,为这点小事着急正自因为自己一向忠诚。

坐在办公桌前,他可是又想起点不大得劲的事。

公司的规则,规则,是不许迟到的。

他看见过同事们受经理的训斥,因为迟到;还有的扣罚薪水,因为迟到。

哼,这并不是件小事!自然,十来年的忠实服务是不能因为迟到一次而随便一笔抹杀的,他想。

可是假若被经理传去呢?

不必说是受申斥或扣薪,就是经理不说什么,而只用食指指周文祥——他轻轻的叫着自己——一下,这就受不了;不是为这一指的本身,而是因为这一指便把十来年的荣誉指化了,如同一股热水浇到雪上!

是的,他应当自动的先找经理去,别等着传唤。

一个忠诚的人应当承认自己的错误,受申斥或惩罚是应该的。

他立起来,想去见经理。

又站了一会儿,他得想好几句话。

“经理先生,我来晚了两分钟,几年来这是头一次,可是究竟是犯了过错!”

这很得体,他评判着自己的忏悔练习。

不过,万一经理要问有什么理由呢?

迟到的理由不但应当预备好,而且应当由自己先说出来,不必等经理问。

有了:“小春,我的男小孩——肚子疼,所以……”这就非常的圆满了,而且是真事。

他并且想到就手儿向经理请半天假,因为小春的肚子疼也许需要请个医生诊视一下。

他可是没有敢决定这么作,因为这么作自然显着更圆到,可是也许是太过火一点。

还有呢,他平日老觉得非常疼爱小春,也不知怎的现在他并不十分关心小春的肚子疼,虽然按着自己的忠诚的程度说,他应当相信儿子的腹痛,并且应当马上去给请医生。

他去见了经理,把预备好的言语都说了,而且说得很妥当,既不太忙,又不吞吞吐吐的惹人疑心。

他没敢请半天假,可是稍微露了一点须请医生的意思。

说完了,没有等经理开口,他心中已经觉得很平安了,因为他在事前没有想到自己的话能说得这么委婉圆到。

他一向因为看自己忠诚,所以老以为自己不长于谈吐。

现在居然能在经理面前有这样的口才,他开始觉出来自己不但忠诚,而且有些未经发现过的才力。

正如他所期望的,经理并没有申斥他,只对他笑了笑。

“到底是诚实人!”

周文祥心里说。

微笑不语有时候正像怒视无言,使人转不过身来。

周文祥的话已说完,经理的微笑已笑罢,事情好像是完了,可是没个台阶结束这一场。

周文祥不能一语不发的就那么走出去,而且再站在那里也不大像话。

似乎还得说点什么,但又不能和经理瞎扯。

一急,他又想起儿子。

“那么,经理以为可以的话,我就请半天假,回家看看去!”

这又很得体而郑重,虽然不知道儿子究竟是否真害肚疼。

经理答应了。

周文祥走出公司来,心中有点茫然。

即使是完全出于爱儿子,这个举动究竟似乎差点根据。

但是一个诚实人作事是用不着想了再想的,回家看看去好了。

走到门口,小春正在门前的石墩上唱“太阳出来上学去”呢,脸色和嗓音都足以证明他在最近不能犯过腹痛。

“小春,”周文祥叫,“你的肚子怎样了?”

“还一阵阵的疼,连唱歌都不敢大声的喊!”

小春把手按在肚脐那溜儿。

周文祥哼了一声。

见着了太太,他问:“小春是真肚疼吗?”

周太太一见丈夫回来,心中已有些不安,及至听到这个追问,更觉得自己是处于困难的地位。

母亲的爱到底使她还想护着儿子,真的爱是无暇选取手段的,她还得说谎:“你出去的时候,他真是肚子疼,疼得连颜色都转了,现在刚好一点!”

“那么就请个医生看看吧?”

周文祥为是证明他们母子都说谎,想起这个方法。

虽然他觉得这个方法有点欠诚恳,可是仍然无损于他的真诚,因为他真想请医生去,假如太太也同意的话。

“不必请到家来了吧,”太太想了想,“你带他看看去好了。”

他没想到太太会这么赞同给小春看病。

他既然这么说了,好吧,医生不会给没病的孩子开方子,白去一趟便足以表示自己的真心爱子,同时暴露了母子们的虚伪,虽然周家的人会这样不诚实是使人痛心的。

他带着小春去找牛伯岩——六十多岁的老儒医,当然是可靠的。

牛老医生闭着眼,把带着长指甲的手指放在小春腕上,诊了有十来分钟。

“病不轻!”

牛伯岩摇着头说,“开个方子试试吧,吃两剂以后再来诊一诊吧!”

说完他开着脉案,写得很慢,而字很多。

小春无事可作,把垫腕子的小布枕当作沙口袋,双手扔着玩。

给了诊金,周文祥拿起药方,谢了谢先生。

带着小春出来;他不能决定,是去马上抓药呢,还是干脆置之不理呢?

小春确是,据他看,没有什么病。

那么给他点药吃,正好是一种惩罚,看他以后还假装肚子疼不!可是,小春既然无病,而医生给开了药方,那么医生一定是在说谎。

他要是拿着这个骗人的方子去抓药,就是他自己相信谎言,中了医生的诡计。

小春说谎,太太说谎,医生说谎,只有自己诚实。

他想起“说谎会”来。

那封信确有些真理,他没法不这么承认。

但是,他自己到底是个例外,所以他不能完全相信那封信。

除非有人能证明他——周文祥——说谎,他才能完全佩服“说谎会”的道理。

可是,只能证明自己说谎是不可能的。

他细细的想过去的一切,没有可指责的地方。

由远而近,他细想今天早晨所作过的那些事,所说过的那些话,也都无懈可击,因为所作所说的事都是凭着素日诚实的习惯而发的,没有任何故意绕着作出与说出来的地方,只有自己能认识自己。

他把那封信与药方一起撕碎,扔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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