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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字号(1 / 2)

老字号

钱掌柜走后,辛德治——三合祥的大徒弟,现在很拿点事——好几天没正经吃饭。

钱掌柜是绸缎行公认的老手,正如三合祥是公认的老字号。

辛德治是钱掌柜手下教练出来的人。

可是他并不专因私人的感情而这样难过,也不是自己有什么野心。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这样怕,好像钱掌柜带走了一些永难恢复的东西。

周掌柜到任。

辛德治明白了,他的恐怖不是虚的;“难过”几乎要改成咒骂了。

周掌柜是个“野鸡”,三合祥——多少年的老字号!——要满街拉客了!辛德治的嘴撇得像个煮破了的饺子。

老手,老字号,老规矩——都随着钱掌柜的走了,或者永远不再回来。

钱掌柜,那样正直,那样规矩,把买卖作赔了。

东家不管别的,只求年底下多分红。

多少年了,三合祥是永远那么官样大气:金匾黑字,绿装修,黑柜蓝布围子,大杌凳大杌凳:大的方凳。

包着蓝呢子套,茶几上永远放着鲜花。

多少年了,三合祥除了在灯节才挂上四只宫灯,垂着大红穗子没有任何不合规矩的胡闹八光。

多少年了,三合祥没打过价钱,抹过零儿,或是贴张广告,或者减价半月;三合祥卖的是字号。

多少年了,柜上没有吸烟卷的,没有大声说话的;有点响声只是老掌柜的咕噜水烟与咳嗽。

这些,还有许许多多可宝贵的老气度,老规矩,由周掌柜一进门,辛德治看出来,全要完!周掌柜的眼睛就不规矩,他不低着眼皮,而是满世界扫,好像找贼呢。

人家钱掌柜,老坐在大杌凳上合着眼,可是哪个伙计出错了口气,他也晓得。

果然,周掌柜——来了还没有两天——要把三合祥改成蹦蹦戏蹦蹦戏:“评剧”的俗称。

的棚子:门前扎起血丝胡拉的一座彩牌,“大减价”每个字有五尺见方,两盏煤气灯,把人们照得脸上发绿。

这还不够,门口一档子洋鼓洋号,从天亮吹到三更;四个徒弟,都戴上红帽子,在门口,在马路上,见人就给传单。

这还不够,他派定两个徒弟专管给客人送烟递茶,哪怕是买半尺白布,也往后柜让,也递香烟:大兵,清道夫,女招待,都烧着烟卷,把屋里烧得像个佛堂。

这还不够,买一尺还饶上一尺,还赠送洋娃娃,伙计们还要和客人随便说笑;客人要买的,假如柜上没有,不告诉人家没有,而拿出别种东西硬叫人家看;买过十元钱的东西,还打发徒弟送了去,柜上买了两辆一走三歪的自行车!

辛德治要找个地方哭一大场去!在柜上十五六年了,没想到过——更不用说见过了——三合祥会落到这步天地!怎么见人呢?

合街上有谁不敬重三合祥的?

伙计们晚上出来,提着三合祥的大灯笼,连巡警们都另眼看待。

那年兵变,三合祥虽然也被抢一空,可是没像左右的铺户那样连门板和“言无二价”的牌子都被摘了走——三合祥的金匾有种尊严!他到城里已经二十来年了,其中的十五六年是在三合祥,三合祥是他第二家庭,他的说话、咳嗽与蓝布大衫的样式,全是三合祥给他的。

他因三合祥、也为三合祥而骄傲。

他给铺子去索债,都被人请进去喝碗茶;三合祥虽是个买卖,可是和照顾主儿们似乎是朋友。

钱掌柜是常给照顾主儿行红白人情的。

三合祥是“君子之风”的买卖:门凳上常坐着附近最体面的人;遇到街上有热闹的时候,照顾主儿的女眷们到这里向老掌柜借个座儿。

这个光荣的历史,是长在辛德治的心里的。

可是现在?

辛德治也并不是不晓得,年头是变了。

拿三合祥的左右铺户说,多少家已经把老规矩舍弃,而那些新开的更是提不得的,因为根本就没有过规矩。

他知道这个。

可是因此他更爱三合祥,更替它骄傲。

它是人造丝品中唯一的一匹道地大缎子,仿佛是。

假如三合祥也下了桥,世界就没了!哼,现在三合祥和别人家一样了,假如不是更坏!

他最恨的是对门那家正香村:掌柜的踏拉着鞋,叼着烟卷,镶着金门牙。

老板娘背着抱着,好像兜儿里还带着,几个男女小孩,成天出来进去,进去出来,打着南方话,唧唧喳喳,不知喊些什么。

老板和老板娘吵架也在柜上,打孩子,给孩子吃奶,也在柜上。

摸不清他们是作买卖呢,还是干什么玩呢,只有老板娘的胸口老在柜前陈列着是件无可疑的事儿。

那群伙计,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全穿着破鞋,可是衣服多半是绸缎的。

有的贴着太阳膏,有的头发梳得像漆杓,有的戴着金丝眼镜。

再说那份儿厌气:一年到头老是大减价,老悬着煤气灯,老磨着留声机。

买过两元钱的东西,老板便亲自让客人吃块酥糖;不吃,他能往人家嘴里送!什么东西也没有一定的价钱,洋钱也没有一定的行市。

辛德治永远不正眼看“正香村”那三个字,也永不到那边买点东西。

他想不到世上会有这样的买卖,而且和三合祥正对门!

更奇怪的,正香村发财,而三合祥一天比一天衰微。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买卖必定得不按着规矩作才行吗?

果然如此,何必学徒呢?

是个人就可以作生意了!不能是这样,不能;三合祥到底是不会那样的!谁知道竟自来了个周掌柜,三合祥的与正香村的煤气灯把街道照青了一大截,它们是一对儿!三合祥与正香村成了一对?

这莫非是作梦么?

不是梦,辛德治也得按着周掌柜的办法走。

他得和客人瞎扯,他得让人吸烟,他得把人诓到后柜,他得拿着假货当真货卖,他得等客人争竞才多放二寸,他得用手术量布——手指一捻就抽回来一块!他不能受这个!

可是多数的伙计似乎愿意这么作。

有个女客进来,他们恨不能把她围上,恨不能把全铺子的东西都搬来给她瞧,等她买完——哪怕是买了二尺搪布——他们恨不能把她送回家去。

周掌柜喜爱这个,他愿意伙计们折跟头、打把式,更好是能在空中飞。

周掌柜和正香村的老板成了好朋友。

有时候还凑上天成的人们打打“麻将”。

天成也是本街上的绸缎店,开张也有四五年了,可是钱掌柜就始终没招呼过他们。

天成故意和三合祥打对仗,并且吹出风来,非把三合祥顶趴下不可。

钱掌柜一声也不出,只偶尔说一句:咱们作的是字号。

天成一年倒有三百六十五天是纪念日,大减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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