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过了些日子,他越发的怕她了。
拉着夏先生出去,祥子没见过他花什么钱;可是,夏先生也有时候去买东西——到大药房去买药。
祥子不晓得他买的是什么药;不过,每逢买了药来,他们夫妇就似乎特别的喜欢,连大气不出的夏先生也显着特别的精神。
精神了两三天,夏先生又不大出气了,而且腰弯得更深了些,很像由街上买来的活鱼,乍放在水中欢炽一会儿,不久便又老实了。
一看到夏先生坐在车上像个死鬼似的,祥子便知道又到了上药房的时候。
他不喜欢夏先生,可是每逢到药房去,他不由的替这个老瘦猴难过。
赶到夏先生拿着药包回到家中,祥子便想起虎妞,心中说不清的怎么难受。
他不愿意怀恨着死鬼,可是看看自己,看看夏先生,他没法不怨恨她了;无论怎说,他的身体是不像从前那么结实了,虎妞应负着大部分的责任。
他很想辞工不干了。
可是,为这点不靠边的事而辞工,又仿佛不像话;吸着“黄狮子”,他自言自语的说,“管别人的闲事干吗?”
二十一
菊花下市的时候,夏太太因为买了四盆花,而被女仆杨妈摔了一盆,就和杨妈吵闹起来。
杨妈来自乡间,根本以为花草算不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既是打了人家的物件,不管怎么不重要,总是自己粗心大意,所以就一声没敢出。
及至夏太太闹上没完,村的野的一劲儿叫骂,杨妈的火儿再也按不住,可就还了口。
乡下人急了,不会拿着尺寸说话,她抖着底儿把最粗野的骂出来。
夏太太跳着脚儿骂了一阵,教杨妈马上卷铺盖滚蛋。
祥子始终没过来劝解,他的嘴不会劝架,更不会劝解两个妇人的架。
及至他听到杨妈骂夏太太是暗门子,千人骑万人摸的臭×,他知道杨妈的事必定吹了。
同时也看出来,杨妈要是吹了,他自己也得跟着吹;夏太太大概不会留着个知道她的历史的仆人。
杨妈走后,他等着被辞;算计着,大概新女仆来到就是他该卷铺盖的时候了。
他可是没为这个发愁,经验使他冷静的上工辞工,犯不着用什么感情。
可是,杨妈走后,夏太太对祥子反倒非常的客气。
没了女仆,她得自己去下厨房做饭。
她给祥子钱,教他出去买菜。
买回来,她嘱咐他把什么该剥了皮,把什么该洗一洗。
他剥皮洗菜,她就切肉煮饭,一边作事,一边找着话跟他说。
她穿着件粉红的卫生衣,下面衬着条青裤子,脚上趿拉着双白缎子绣花的拖鞋。
祥子低着头笨手笨脚的工作,不敢看她,可是又想看她,她的香水味儿时时强烈的流入他的鼻中,似乎是告诉他非看看她不可,像香花那样引逗蜂蝶。
祥子晓得妇女的厉害,也晓得妇女的好处;一个虎妞已足使任何人怕女子,又舍不得女子。
何况,夏太太又远非虎妞所能比得上的呢。
祥子不由的看了她两眼,假若她和虎妞一样的可怕,她可是有比虎妞强着许多倍使人爱慕的地方。
这要搁在二年前,祥子决不敢看她这么两眼。
现在,他不大管这个了:一来是经过妇女引诱过的,没法再管束自己。
二来是他已经渐渐入了“车夫”的辙:一般车夫所认为对的,他现在也看着对;自己的努力与克己既然失败,大家的行为一定是有道理的,他非作个“车夫”不可,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与众不同是行不开的。
那么,拾个便宜是一般的苦人认为正当的,祥子干吗见便宜不检着呢?
他看了这个娘们两眼,是的,她只是个娘们!假如她愿意呢,祥子没法拒绝。
他不敢相信她就能这么下贱,可是万一呢?
她不动,祥子当然不动;她要是先露出点意思,他没主意。
她已经露出点意思来了吧?
要不然,干吗散了杨妈而不马上去雇人,单教祥子帮忙做饭呢?
干吗下厨房还擦那么多香水呢?
祥子不敢决定什么,不敢希望什么,可是心里又微微的要决定点什么,要有点什么希望。
他好像是作着个不实在的好梦,知道是梦,又愿意继续往下作。
生命有种热力逼着他承认自己没出息,而在这没出息的事里藏着最大的快乐——也许是最大的苦恼,谁管它!
一点希冀,鼓起些勇气;一些勇气激起很大的热力;他心中烧起火来。
这里没有一点下贱,他与她都不下贱,欲火是平等的!
一点恐惧,唤醒了理智;一点理智浇灭了心火;他几乎想马上逃走。
这里只有苦恼,上这条路的必闹出笑话!
忽然希冀,忽然惧怕,他心中像发了疟疾。
这比遇上虎妞的时候更加难过;那时候,他什么也不知道,像个初次出来的小蜂落在蛛网上;现在,他知道应当怎样的小心,也知道怎样的大胆,他莫名其妙的要往下淌,又清清楚楚的怕掉下去!
他不轻看这位姨太太,这位暗娼,这位美人,她是一切,又什么也不是。
假若他也有些可以自解的地方,他想,倒是那个老瘦猴似的夏先生可恶,应当得些恶报。
有他那样的丈夫,她作什么也没过错。
有他那样的主人,他——祥子——作什么也没关系。
他胆子大起来。
可是,她并没理会他看了她没有。
作得了饭,她独自在厨房里吃;吃完,她喊了声祥子:“你吃吧。
吃完可得把家伙刷出来。
下半天你接先生去的时候,就手儿买来晚上的菜,省得再出去了。
明天是星期,先生在家,我出去找老妈子去。
你有熟人没有,给荐一个?
老妈子真难找!好吧,先吃去吧,别凉了!”
她说得非常的大方,自然。
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忽然——在祥子眼中——仿佛素净了许多。
他反倒有些失望,由失望而感到惭愧,自己看明白自己已不是要强的人,不仅是不要强的人,而且是坏人!胡胡涂涂的扒搂了两碗饭,他觉得非常的无聊。
洗了家伙,到自己屋中坐下,一气不知道吸了多少根“黄狮子”!
到下午去接夏先生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非常的恨这个老瘦猴。
他真想拉得欢欢的,一撒手,把这老家伙摔个半死。
他这才明白过来,先前在一个宅门里拉车,老爷的三姨太太和大少爷不甚清楚,经老爷发觉了以后,大少爷怎么几乎把老爷给毒死;他先前以为大少爷太年轻不懂事,现在他才明白过来那个老爷怎么该死。
可是,他并不想杀人,他只觉得夏先生讨厌,可恶,而没有法子惩治他。
他故意的上下颠动车把,摇这个老猴子几下。
老猴子并没说什么,祥子反倒有点不得劲儿。
他永远没作过这样的事,偶尔有理由的作出来也不能原谅自己。
后悔使他对一切都冷淡了些,干吗故意找不自在呢?
无论怎说,自己是个车夫,给人家好好作事就结了,想别的有什么用?
他心中平静了,把这场无结果的事忘掉;偶尔又想起来,他反觉有点可笑。
第二天,夏太太出去找女仆。
出去一会儿就带回来个试工的。
祥子死了心,可是心中怎想怎不是味儿。
星期一午饭后,夏太太把试工的老妈子打发了,嫌她太不干净。
然后,她叫祥子去买一斤栗子来。
买了斤熟栗子回来,祥子在屋门外叫了声。
“拿进来吧,”她在屋中说。
祥子进去,她正对着镜子擦粉呢,还穿着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可是换了一条淡绿的下衣。
由镜子中看到祥子进来,她很快的转过身来,向他一笑。
祥子忽然在这个笑容中看见了虎妞,一个年轻而美艳的虎妞。
他木在了那里。
他的胆气,希望,恐惧,小心,都没有了,只剩下可以大可以小的一口热气,撑着他的全体。
这口气使他进就进,退便退,他已没有主张。
次日晚上,他拉着自己的铺盖,回到厂子去。
平日最怕最可耻的一件事,现在他打着哈哈似的泄露给大家——他撒不出尿来了!
大家争着告诉他去买什么药,或去找哪个医生。
谁也不觉得这可耻,都同情的给他出主意,并且红着点脸而得意的述说自己这种的经验。
好几位年轻的曾经用钱买来过这种病,好几位中年的曾经白拾过这个症候,好几位拉过包月的都有一些分量不同而性质一样的经验,好几位拉过包月的没有亲自经验过这个,而另有些关于主人们的故事,颇值得述说。
祥子这点病使他们都打开了心,和他说些知己的话。
他自己忘掉羞耻,可也不以这为荣,就那么心平气和的忍受着这点病,和受了点凉或中了些暑并没有多大分别。
到疼痛的时候,他稍微有点后悔;舒服一会儿,又想起那点甜美。
无论怎样呢,他不着急;生活的经验教他看轻了生命,着急有什么用呢。
这么点药,那么个偏方,揍出他十几块钱去;病并没有除了根。
马马虎虎的,他以为是好了便停止住吃药。
赶到阴天或换节气的时候,他的骨节儿犯疼,再临时服些药,或硬挺过去,全不拿它当作一回事。
命既苦到底儿,身体算什么呢?
把这个想开了,连个苍蝇还会在粪坑上取乐呢,何况这么大的一个活人。
病过去之后,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
身量还是那么高,可是那股正气没有了,肩头故意的往前松着些,搭拉着嘴,唇间叼着支烟卷。
有时候也把半截烟放在耳朵上夹着,不为那个地方方便,而专为耍个飘儿。
他还是不大爱说话,可是要张口的时候也勉强的要点俏皮,即使说得不圆满利落,好歹是那么股子劲儿。
心里松懈,身态与神气便吊儿啷当。
不过,比起一般的车夫来,他还不能算是很坏。
当他独自坐定的时候,想起以前的自己,他还想要强,不甘心就这么溜下去。
虽然要强并没有用处,可是毁掉自己也不见得高明。
在这种时候,他又想起买车。
自己的三十多块钱,为治病已花去十多块,花得冤枉!但是有二十来块打底儿,他到底比别人的完全扎空枪更有希望。
这么一想,他很想把未吸完的半盒“黄狮子”扔掉,从此烟酒不动,咬上牙攒钱。
由攒钱想到买车,由买车便想到小福子。
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自从由大杂院出来,始终没去看看她,而自己不但没往好了混,反倒弄了一身脏病!
及至见了朋友们,他照旧吸着烟,有机会也喝点酒,把小福子忘得一干二净。
和朋友们在一块,他并不挑着头儿去干什么,不过别人要作点什么,他不能不陪着。
一天的辛苦与一肚子的委屈,只有和他们说说玩玩,才能暂时忘掉。
眼前的舒服驱逐走了高尚的志愿,他愿意快乐一会儿,而后混天地黑的睡个大觉;谁不喜欢这样呢,生活既是那么无聊,痛苦,无望!生活的毒疮只能借着烟酒妇人的毒药麻木一会儿,以毒攻毒,毒气有朝一日必会归了心,谁不知道这个呢,可又谁能有更好的主意代替这个呢?
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怜。
以前他什么也不怕,现在他会找安闲自在:刮风下雨,他都不出车;身上有点酸痛,也一歇就是两三天。
自怜便自私,他那点钱不肯借给别人一块,专为留着风天雨天自己垫着用。
烟酒可以让人,钱不能借出去,自己比一切人都娇贵可怜。
越闲越懒,无事可作又闷得慌,所以时时需要些娱乐,或吃口好东西。
及至想到不该这样浪费光阴与金钱,他的心里永远有句现成的话,由多少经验给他铸成的一句话:“当初咱倒要强过呢,有一钉点好处没有?”
这句话没人能够驳倒,没人能把它解释开;那么,谁能拦着祥子不往低处去呢?
懒,能使人脾气大。
祥子现在知道怎样对人瞪眼。
对车座儿,对巡警,对任何人,他决定不再老老实实的敷衍。
当他勤苦卖力的时候,他没得到过公道。
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汗是怎样的宝贵,能少出一滴便少出一滴;有人要占他的便宜,休想。
随便的把车放下,他懒得再动,不管那是该放车的地方不是。
巡警过来干涉,他动嘴不动身子,能延宕一会儿便多停一会儿。
赶到看见非把车挪开不可了,他的嘴更不能闲着,他会骂。
巡警要是不肯挨骂,那么,打一场也没什么,好在祥子知道自己的力气大,先把巡警揍了,再去坐狱也不吃亏。
在打架的时候,他又觉出自己的力气与本事,把力气都砸在别人的肉上,他见了光明,太阳好像特别的亮起来。
攒着自己的力气好预备打架,他以前连想也没想到过,现在居然成为事实了,而且是件可以使他心中痛快一会儿的事;想起来,多么好笑呢!
不要说是个赤手空拳的巡警,就是那满街横行的汽车,他也不怕。
汽车迎头来了,卷起地上所有的灰土,祥子不躲,不论汽车的喇叭怎样的响,不管坐车的怎样着急。
汽车也没了法,只好放慢了速度。
它慢了,祥子也躲开了,少吃许多尘土。
汽车要是由后边来,他也用这一招。
他算清楚了,反正汽车不敢伤人,那么为什么老早的躲开,好教它把尘土都带起来呢?
巡警是专为给汽车开道的,唯恐它跑得不快与带起来的尘土不多,祥子不是巡警,就不许汽车横行。
在巡警眼中,祥子是头等的“刺儿头”,可是他们也不敢惹“刺儿头”。
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
对于车座儿,他绝对不客气。
讲到哪里拉到哪里,一步也不多走。
讲到胡同口“上”,而教他拉到胡同口“里”,没那个事!座儿瞪眼,祥子的眼瞪得更大。
他晓得那些穿洋服的先生们是多么怕脏了衣裳,也知道穿洋服的先生们——多数的——是多么强横而吝啬。
好,他早预备好了;说翻了,过去就是一把,抓住他们五六十块钱一身的洋服的袖子,至少给他们印个大黑手印!赠给他们这么个手印儿,还得照样的给钱,他们晓得那只大手有多么大的力气,那一把已将他们的小细胳臂攥得生疼。
他跑得还不慢,可是不能白白的特别加快。
座儿一催,他的大脚便蹭了地:“快呀,加多少钱?”
没有客气,他卖的是血汗。
他不再希望随他们的善心多赏几个了,一分钱一分货,得先讲清楚了再拿出力气来。
对于车,他不再那么爱惜了。
买车的心既已冷淡,对别人家的车就漠不关心。
车只是辆车,拉着它呢,可以挣出嚼谷与车份便算完结了一切;不拉着它呢,便不用交车份,那么只要手里有够吃一天的钱,就无须往外拉它。
人与车的关系不过如此。
自然,他还不肯故意的损伤了人家的车,可是也不便分外用心的给保护着。
有时候无心中的被别个车夫给碰伤了一块,他决不急里蹦跳的和人家吵闹,而极冷静的拉回厂子去,该赔五毛的,他拿出两毛来,完事。
厂主不答应呢,那好办,最后的解决总出不去起打;假如厂主愿意打呢,祥子陪着!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
祥子完全入了辙,他不比别的车夫好,也不比他们坏,就是那么个车夫样的车夫。
这么着,他自己觉得倒比以前舒服,别人也看他顺眼;老鸦是一边黑的,他不希望独自成为白毛儿的。
冬天又来到,从沙漠吹来的黄风一夜的工夫能冻死许多人。
听着风声,祥子把头往被子里埋,不敢再起来。
直到风停止住那狼嗥鬼叫的响声,他才无可如何的起来,打不定主意是出去好呢,还是歇一天。
他懒得去拿那冰凉的车把,怕那噎得使人恶心的风。
狂风怕日落,直到四点多钟,风才完全静止,昏黄的天上透出些夕照的微红。
他强打精神,把车拉出来。
揣着手,用胸部顶着车把的头,无精打采的慢慢的晃,嘴中叼着半根烟卷。
一会儿,天便黑了,他想快拉上俩买卖,好早些收车。
懒得去点灯,直到沿路的巡警催了他四五次,才把它们点上。
在鼓楼前,他在灯下抢着个座儿,往东城拉。
连大棉袍也没脱,就那么稀里胡芦的小跑着。
他知道这不像样儿,可是,不像样就不像样吧;像样儿谁又多给几个子儿呢?
这不是拉车,是混;头上见了汗,他还不肯脱长衣裳,能凑合就凑合。
进了小胡同,一条狗大概看穿长衣拉车的不甚顺眼,跟着他咬。
他停住了车,倒攥着布掸子,拼命地追着狗打。
一直把狗赶没了影,他还又等了会儿,看它敢回来不敢。
狗没敢回来,祥子痛快了些:“妈妈的!当我怕你呢!”
“你这算哪道拉车的呀?
听我问你!”
车上的人没有好气儿的问。
祥子的心一动,这个语声听着耳熟。
胡同里很黑,车灯虽亮,可是光都在下边,他看不清车上的是谁。
车上的人戴着大风帽,连嘴带鼻子都围在大围脖之内,只露着两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