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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4(2 / 3)

二强子在去年夏天把女儿小福子——十九岁——卖给了一个军人。

卖了二百块钱。

小福子走后,二强子颇阔气了一阵,把当都赎出来,还另外作了几件新衣,全家都穿得怪齐整的。

二强嫂是全院里最矮最丑的妇人,嚵脑门,大腮帮,头上没有什么头发,牙老露在外边,脸上被雀斑占满,看着令人恶心。

她也红着眼皮,一边哭着女儿,一边穿上新蓝大衫。

二强子的脾气一向就暴,卖了女儿之后,常喝几盅酒;酒后眼泪在眼圈里,就特别的好找毛病。

二强嫂虽然穿上新大衫,也吃口饱饭,可是乐不抵苦,挨揍的次数比以前差不多增加了一倍。

二强子四十多了,打算不再去拉车。

于是买了副筐子,弄了个杂货挑子,瓜果梨桃,花生烟卷,货很齐全。

作了两个月的买卖,粗粗的一搂账,不但是赔,而且赔得很多。

拉惯了车,他不会对付买卖;拉车是一冲一撞的事,成就成,不成就拉倒;作小买卖得苦对付,他不会。

拉车的人晓得怎么赊东西,所以他磨不开脸不许熟人们欠账;欠下,可就不容易再要回来。

这样,好照顾主儿拉不上,而与他交易的都贪着赊了不给,他没法不赔钱。

赔了钱,他难过;难过就更多喝酒。

醉了,在外面时常和巡警们吵,在家里拿老婆孩子杀气。

得罪了巡警,打了老婆,都因为酒。

酒醒过来,他非常的后悔,苦痛。

再一想,这点钱是用女儿换来的,白白的这样赔出去,而且还喝酒打人,他觉得自己不是人。

在这种时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恼交给了梦。

他决定放弃了买卖,还去拉车,不能把那点钱全白白的糟践了。

他买上了车。

在他醉了的时候,他一点情理不讲。

在他清醒的时候,他顶爱体面。

因为爱体面,他往往摆起穷架子,事事都有个谱儿。

买了新车,身上也穿得很整齐,他觉得他是高等的车夫,他得喝好茶叶,拉体面的座儿。

他能在车口上,亮着自己的车,和身上的白裤褂,和大家谈天,老不屑于张罗买卖。

他一会儿啪啪的用新蓝布掸子抽抽车,一会儿跺跺自己的新白底双脸鞋,一会儿眼看着鼻尖,立在车旁微笑,等着别人来夸奖他的车,然后就引起话头,说上没完。

他能这样白“泡”一两天。

及至他拉上了个好座儿,他的腿不给他的车与衣服作劲,跑不动!这个,又使他非常的难过。

一难过就想到女儿,只好去喝酒。

这么样,他的钱全白垫出去,只剩下那辆车。

在立冬前后吧,他又喝醉。

一进屋门,两个儿子——一个十三,一个十一岁——就想往外躲。

这个招翻了他,给他们一人一脚。

二强嫂说了句什么,他奔了她去,一脚踹在小肚子上,她躺在地上半天没出声。

两个孩子急了,一个拿起煤铲,一个抄起擀面杖,和爸爸拚了命。

三个打在一团,七手八脚的又踩了二强嫂几下。

街坊们过来,好容易把二强子按倒在炕上,两个孩子抱着妈妈哭起来。

二强嫂醒了过来,可是始终不能再下地。

到腊月初三,她的呼吸停止了,穿着卖女儿时候作的蓝大衫。

二强嫂的娘家不答应,非打官司不可。

经朋友们死劝活劝,娘家的人们才让了步,二强子可也答应下好好的发送她,而且给她娘家人十五块钱。

他把车押出去,押了六十块钱。

转过年来,他想出手那辆车,他没有自己把它赎回来的希望。

在喝醉的时候,他倒想卖个儿子,但是绝没人要。

他也曾找过小福子的丈夫,人家根本不承认他这么个老丈人,别的话自然不必再说。

祥子晓得这辆车的历史,不很喜欢要它,车多了去啦,何必单买这一辆,这辆不吉祥的车,这辆以女儿换来,而因打死老婆才出手的车!虎妞不这么看,她想用八十出头买过来,便宜!车才拉过半年来的,连皮带的颜色还没怎么变,而且地道是西城的名厂德成家造的。

买辆七成新的,还不得个五六十块吗?

她舍不得这个便宜。

她也知道过了年不久,处处钱紧,二强子不会卖上大价儿,而又急等着用钱。

她亲自去看了车,亲自和二强子讲了价,过了钱;祥子只好等着拉车,没说什么,也不便说什么,钱既不是他自己的。

把车买好,他细细看了看,的确骨力硬棒。

可是他总觉得有点别扭。

最使他不高兴的是黑漆的车身,而配着一身白铜活,在二强子打这辆车的时候,原为黑白相映,显着漂亮;祥子老觉得这有点丧气,像穿孝似的。

他很想换一份套子,换上土黄或月白色儿的,或者足以减去一点素净劲儿。

可是他没和虎妞商议,省得又招她一顿闲话。

拉出这辆车去,大家都特别注意,有人竟自管它叫作“小寡妇”。

祥子心里不痛快。

他变着法儿不去想它,可是车是一天到晚的跟着自己,他老毛毛咕咕的,似乎不知哪时就要出点岔儿。

有时候忽然想起二强子,和二强子的遭遇,他仿佛不是拉着辆车,而是拉着口棺材似的。

在这辆车上,他时时看见一些鬼影,仿佛是。

可是,自从拉上这辆车,并没有出什么错儿,虽然他心中嘀嘀咕咕的不安。

天是越来越暖和了,脱了棉的,几乎用不着夹衣,就可以穿单裤单褂了;北平没有多少春天。

天长得几乎使人不耐烦了,人人觉得困倦。

祥子一清早就出去,转转到四五点钟,已经觉得卖够了力气。

太阳可是还老高呢。

他不愿再跑,可又不肯收车,犹疑不定的打着长而懒的哈欠。

天是这么长,祥子若是觉得疲倦无聊,虎妞在家中就更寂寞。

冬天,她可以在炉旁取暖,听着外边的风声,虽然苦闷,可是总还有点“不出去也好”的自慰。

现在,火炉搬到檐下,在屋里简直无事可作。

院里又是那么脏臭,连棵青草也没有。

到街上去,又不放心街坊们,就是去买趟东西也得直去直来,不敢多散逛一会儿。

她好像圈在屋里的一个蜜蜂,白白的看着外边的阳光而飞不出去。

跟院里的妇女们,她谈不到一块儿。

她们所说的是家长里短,而她是野调无腔的惯了,不爱说,也不爱听这些个。

她们的委屈是由生活上的苦痛而来,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引下泪来;她的委屈是一些对生活的不满意,她无泪可落,而是想骂谁一顿,出出闷气。

她与她们不能彼此了解,所以顶好各干各的,不必过话过话:说话、交谈、沟通。

一直到了四月半,她才有了个伴儿。

二强子的女儿小福子回来了。

小福子的“人”是个军官。

他到处都安一份很简单的家,花个一百二百的弄个年轻的姑娘,再买份儿大号的铺板与两张椅子,便能快乐的过些日子。

等军队调遣到别处,他撒手一走,连人带铺板放在原处。

花这么一百二百的,过一年半载,并不吃亏,单说缝缝洗洗衣服,作饭,等等的小事,要是雇个仆人,连吃带挣的月间不也得花个十块八块的吗?

这么娶个姑娘呢,既是仆人,又能陪着睡觉,而且准保干净没病。

高兴呢,给她裁件花布大衫,块儿多钱的事。

不高兴呢,教她光眼子在家里蹲着,她也没什么办法。

等到他开了差呢,他一点也不可惜那份铺板与一两把椅子,因为欠下的两个月房租得由她想法子给上,把铺板什么折卖了还许不够还这笔账的呢。

小福子就是把铺板卖了,还上房租,只穿着件花洋布大衫,戴着一对银耳环,回到家中来的。

二强子在卖了车以后,除了还上押款与利钱,还剩下二十来块。

有时候他觉得是中年丧妻,非常的可怜;别人既不怜惜他,他就自己喝盅酒,喝口好东西,自怜自慰。

在这种时候,他仿佛跟钱有仇似的,拚命的乱花。

有时候他又以为更应当努力去拉车,好好的把两个男孩拉扯大了,将来也好有点指望。

在这么想到儿子的时候,他就嘎七马八的买回一大堆食物,给他们俩吃。

看他俩狼吞虎咽的吃那些东西,他眼中含着泪,自言自语的说:“没娘的孩子!苦命的孩子!爸爸去苦奔,奔的是孩子!我不屈心,我吃饱吃不饱不算一回事,得先让孩子吃足!吃吧!你们长大成人别忘了我就得了!”

在这种时候,他的钱也不少花。

慢慢的二十来块钱就全垫出去了。

没了钱,再赶上他喝了酒,犯了脾气,他一两天不管孩子们吃了什么。

孩子们无法,只好得自己去想主意弄几个铜子,买点东西吃。

他们会给办红白事的去打执事,会去跟着土车拾些碎铜烂纸,有时候能买上几个烧饼,有时候只能买一斤麦茬白薯,连皮带须子都吞了下去,有时候俩人才有一个大铜子,只好买了落花生或铁蚕豆,虽然不能挡饥,可是能多嚼一会儿。

小福子回来了,他们见着了亲人,一人抱着她一条腿,没有话可说,只流着泪向她笑。

妈妈没有了,姐姐就是妈妈!

二强子对女儿回来,没有什么表示。

她回来,就多添了个吃饭的。

可是,看着两个儿子那样的欢喜,他也不能不承认家中应当有个女的,给大家作作饭,洗洗衣裳。

他不便于说什么,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小福子长得不难看。

虽然原先很瘦小,可是自从跟了那个军官以后,很长了些肉,个子也高了些。

圆脸,眉眼长得很匀调,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可是结结实实的并不难看。

上唇很短,无论是要生气,还是要笑,就先张了唇,露出些很白而齐整的牙来。

那个军官就是特别爱她这些牙。

露出这些牙,她显出一些呆傻没主意的样子,同时也仿佛有点娇憨。

这点神气使她——正如一切贫而不难看的姑娘——像花草似的,只要稍微有点香气或颜色,就被人挑到市上去卖掉。

虎妞,一向不答理院中的人们,可是把小福子看成了朋友。

小福子第一是长得有点模样,第二是还有件花洋布的长袍,第三是虎妞以为她既嫁过了军官,总得算见过了世面,所以肯和她来往。

妇女们不容易交朋友,可是要交往就很快;没有几天,她俩已成了密友。

虎妞爱吃零食,每逢弄点瓜子儿之类的东西,总把小福子喊过来,一边说笑,一边吃着。

在说笑之中,小福子愚傻的露出白牙,告诉好多虎妞所没听过的事。

随着军官,她并没享福,可是军官高了兴,也带她吃回饭馆,看看戏,所以她很有些事情说,说出来教虎妞羡慕。

她还有许多说不出口的事:在她,这是蹂躏;在虎妞,这是些享受。

虎妞央告着她说,她不好意思讲,可是又不好意思拒绝。

她看过春宫,虎妞就没看见过。

诸如此类的事,虎妞听了一遍,还爱听第二遍。

她把小福子看成个最可爱,最可羡慕,也值得嫉妒的人。

听完那些,再看自己的模样,年岁,与丈夫,她觉得这一辈子太委屈。

她没有过青春,而将来也没有什么希望,现在呢,祥子又是那么死砖头似的一块东西!越不满意祥子,她就越爱小福子,小福子虽然是那么穷,那么可怜,可是在她眼中是个享过福,见过阵式的,就是马上死了也不冤。

在她看,小福子就足代表女人所应有的享受。

小福子的困苦,虎妞好像没有看见。

小福子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她可是得——无论爸爸是怎样的不要强——顾着两个兄弟。

她哪儿去弄钱给他俩预备饭呢?

二强子喝醉,有了主意:“你要真心疼你的兄弟,你就有法儿挣钱养活他们!都指着我呀,我成天际去给人家当牲口,我得先吃饱;我能空着肚子跑吗?

教我一个跟头摔死,你看着可乐是怎着?

你闲着也是闲着,有现成的,不卖等什么?”

看看醉猫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两个饿得像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子只剩了哭。

眼泪感动不了父亲,眼泪不能喂饱了弟弟,她得拿出更实在的来。

为教弟弟们吃饱,她得卖了自己的肉。

搂着小弟弟,她的泪落在他的头发上,他说:“姐姐,我饿!”

姐姐!姐姐是块肉,得给弟弟吃!

虎妞不但不安慰小福子,反倒愿意帮她的忙:虎妞愿意拿出点资本,教她打扮齐整,挣来钱再还给她。

虎妞愿意借给她地方,因为她自己的屋子太脏,而虎妞的多少有个样子,况且是两间,大家都有个转身的地方。

祥子白天既不会回来,虎妞乐得的帮忙朋友,而且可以多看些,多明白些,自己所缺乏的,想作也作不到的事。

每次小福子用房间,虎妞提出个条件,须给她两毛钱。

朋友是朋友,事情是事情,为小福子的事,她得把屋子收拾得好好的,既须劳作,也得多花些钱,难道置买笤帚簸箕什么的不得花钱么?

两毛钱绝不算多,因为彼此是朋友,所以才能这样见情面。

小福子露出些牙来,泪落在肚子里。

祥子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他又睡不好觉了。

虎妞“成全”了小福子,也要在祥子身上找到失去了的青春。

十八

到了六月,大杂院里在白天简直没什么人声。

孩子们抓早儿提着破筐去拾所能拾到的东西;到了九点,毒花花的太阳已要将他们的瘦脊背晒裂,只好拿回来所拾得的东西,吃些大人所能给他们的食物。

然后,大一点的要是能找到世界上最小的资本,便去连买带拾,凑些冰核去卖。

若找不到这点资本,便结伴出城到护城河里去洗澡,顺手儿在车站上偷几块煤,或捉些蜻蜓与知了儿卖与那富贵人家的小儿。

那小些的,不敢往远处跑,都到门外有树的地方,拾槐虫,挖“金钢”金钢:槐虫的蛹。

什么的去玩。

孩子都出去,男人也都出去,妇女们都赤了背在屋中,谁也不肯出来;不是怕难看,而是因为院中的地已经晒得烫脚。

直到太阳快落,男人与孩子们才陆续的回来,这时候院中有了墙影与一些凉风,而屋里圈着一天的热气,像些火笼;大家都在院中坐着,等着妇女们作饭。

此刻,院中非常的热闹,好像是个没有货物的集市。

大家都受了一天的热,红着眼珠,没有好脾气;肚子又饿,更个个急叉白脸。

一句话不对路,有的便要打孩子,有的便要打老婆;即使打不起来,也骂个痛快。

这样闹哄,一直到大家都吃过饭。

小孩有的躺在院中便睡去,有的到街上去撒欢。

大人们吃饭之后,脾气和平了许多,爱说话的才三五成团,说起一天的辛苦。

那吃不上饭的,当已无处去当,卖已无处去卖——即使有东西可当或卖——因为天色已黑上来。

男的不管屋中怎样的热,一头扎在炕上,一声不出,也许大声的叫骂。

女的含着泪向大家去通融,不定碰多少钉子,才借到一张二十枚的破纸票。

攥着这张宝贝票子,她出去弄点杂合面来,勾一锅粥给大家吃。

虎妞与小福子不在这个生活秩序中。

虎妞有了孕,这回是真的。

祥子清早就出去,她总得到八九点钟才起来;怀孕不宜多运动是传统的错谬信仰,虎妞既相信这个,而且要借此表示出一些身分:大家都得早早的起来操作,唯有她可以安闲自在的爱躺到什么时候就躺到什么时候。

到了晚上,她拿着个小板凳到街门外有风的地方去坐着,直到院中的人差不多都睡了才进来,她不屑于和大家闲谈。

小福子也起得晚,可是她另有理由。

她怕院中那些男人们斜着眼看她,所以等他们都走净,才敢出屋门。

白天,她不是找虎妞来,便是出去走走,因为她的广告便是她自己。

晚上,为躲着院中人的注目,她又出去在街上转,约摸着大家都躺下,她才偷偷的溜进来。

在男人里,祥子与二强子是例外。

祥子怕进这个大院,更怕往屋里走。

院里众人的穷说,使他心里闹得慌,他愿意找个清静的地方独自坐着。

屋里呢,他越来越觉得虎妞像个母老虎。

小屋里是那么热,憋气,再添上那个老虎,他一进去就仿佛要出不来气。

前些日子,他没法不早回来,为是省得虎妞吵嚷着跟他闹。

近来,有小福子作伴儿,她不甚管束他了,他就晚回来一些。

二强子呢,近来几乎不大回家来了。

他晓得女儿的营业,没脸进那个街门。

但是他没法拦阻她,他知道自己没力量养活着儿女们。

他只好不再回来,作为眼不见心不烦。

有时候他恨女儿,假若小福子是个男的,管保不用这样出丑;既是个女胎,干吗投到他这里来!有时候他可怜女儿,女儿是卖身养着两个弟弟!恨吧疼吧,他没办法。

赶到他喝了酒,而手里没了钱,他不恨了,也不可怜了,他回来跟她要钱。

在这种时候,他看女儿是个会挣钱的东西,他是作爸爸的,跟她要钱是名正言顺。

这时候他也想起体面来:大家不是轻看小福子吗,她的爸爸也没饶了她呀,他逼着她拿钱,而且骂骂咧咧,似乎是骂给大家听——二强子没有错儿,小福子天生的不要脸。

他吵,小福子连大气也不出。

倒是虎妞一半骂一半劝,把他对付走,自然他手里得多少拿去点钱。

这种钱只许他再去喝酒,因为他要是清醒着看见它们,他就会去跳河或上吊。

六月十五那天,天热得发了狂。

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像下了火。

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

一点风也没有。

祥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红的天,打算去拉晚儿——过下午四点再出去;假若挣不上钱的话,他可以一直拉到天亮:夜间无论怎样也比白天好受一些。

虎妞催着他出去,怕他在家里碍事,万一小福子拉来个客人呢。

“你当在家里就好受哪?

屋子里一到晌午连墙都是烫的!”

他一声没出,喝了瓢凉水,走了出去。

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的,无精打采的低垂着。

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干巴巴的发着些白光。

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与天上的灰气联接起来,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烫着行人的脸。

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整个的老城像烧透的砖窑,使人喘不出气。

狗趴在地上吐出红舌头,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的大,小贩们不敢吆喝,柏油路化开;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也好像要被晒化。

街上异常的清静,只有铜铁铺里发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单调的叮叮当当。

拉车的人们,明知不活动便没有饭吃,也懒得去张罗买卖:有的把车放在有些阴凉的地方,支起车棚,坐在车上打盹;有的钻进小茶馆去喝茶;有的根本没拉出车来,而来到街上看看,看看有没有出车的可能。

那些拉着买卖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也居然甘于丢脸,不敢再跑,只低着头慢慢的走。

每一个井台都成了他们的救星,不管刚拉了几步,见井就奔过去;赶不上新汲的水,便和驴马们同在水槽里灌一大气。

还有的,因为中了暑,或是发痧,走着走着,一头栽在地上,永不起来。

连祥子都有些胆怯了!拉着空车走了几步,他觉出由脸到脚都被热气围着,连手背上都流了汗。

可是,见了座儿,他还想拉,以为跑起来也许倒能有点风。

他拉上了个买卖,把车拉起来,他才晓得天气的厉害已经到了不允许任何人工作的程度。

一跑,便喘不过气来,而且嘴唇发焦,明知心里不渴,也见水就想喝。

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阳把手和脊背都要晒裂。

好歹的拉到了地方,他的裤褂全裹在了身上。

拿起芭蕉扇搧搧,没用,风是热的。

他已经不知喝了几气凉水,可是又跑到茶馆去。

两壶热茶喝下去,他心里安静了些。

茶由口中进去,汗马上由身上出来,好像身上已是空膛的,不会再藏储一点水分。

他不敢再动了。

坐了好久,他心中腻烦了。

既不敢出去,又没事可作,他觉得天气仿佛成心跟他过不去。

不,他不能服软。

他拉车不止一天了,夏天这也不是头一遭,他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泡”一天。

想出去,可是腿真懒得动,身上非常的软,好像洗澡没洗痛快那样,汗虽出了不少,而心里还不畅快。

又坐了会儿,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着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试试。

一出来,才晓得自己的错误。

天上那层灰气已散,不甚憋闷了,可是阳光也更厉害了许多: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闪眼,空中,屋顶上,墙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里透着点红;由上至下整个的像一面极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像火镜的焦点,晒得东西要发火。

在这个白光里,每一个颜色都刺目,每一个声响都难听,每一种气味都混含着由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

街上仿佛已没了人,道路好像忽然加宽了许多,空旷而没有一点凉气,白花花的令人害怕。

祥子不知怎么是好了,低着头,拉着车,极慢的往前走,没有主意,没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挂着一层粘汗,发着馊臭的味儿。

走了会儿,脚心和鞋袜粘在一块,好像踩着块湿泥,非常的难过。

本来不想再喝水,可是见了井不由的又过去灌了一气,不为解渴,似乎专为享受井水那点凉气,由口腔到胃中,忽然凉了一下,身上的毛孔猛的一收缩,打个冷战,非常舒服。

喝完,他连连的打嗝,水要往上漾!

走一会儿,坐一会儿,他始终懒得张罗买卖。

一直到了正午,他还觉不出饿来。

想去照例的吃点什么,看见食物就要恶心。

胃里差不多装满了各样的水,有时候里面会轻轻的响,像骡马似的喝完水肚子里光光光的响动。

拿冬与夏相比,祥子总以为冬天更可怕。

他没想到过夏天这么难受。

在城里过了不止一夏了,他不记得这么热过。

是天气比往年热呢,还是自己的身体虚呢?

这么一想,他忽然的不那么昏昏沉沉的了,心中仿佛凉了一下。

自己的身体,是的,自己的身体不行了!他害了怕,可是没办法。

他没法赶走虎妞,他将要变成二强子,变成那回遇见的那个高个子,变成小马儿的祖父。

祥子完了!

正在午后一点的时候,他又拉上个买卖。

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又赶上这一夏里最热的一天,可是他决定去跑一趟。

他不管太阳下是怎样的热了:假若拉完一趟而并不怎样呢,那就证明自己的身子并没坏;设若拉不下来这个买卖呢,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个跟头栽死在那发着火的地上也好!

刚走了几步,他觉到一点凉风,就像在极热的屋里由门缝进来一点凉气似的。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确是微微的动了两下。

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铺户中的人争着往外跑,都攥着把蒲扇遮着头,四下里找:“有了凉风!有了凉风!凉风下来了!”

大家几乎要跳起来嚷着。

路旁的柳树忽然变成了天使似的,传达着上天的消息:“柳条儿动了!老天爷,多赏点凉风吧!”

还是热,心里可镇定多了。

凉风,即使是一点点,给了人们许多希望。

几阵凉风过去,阳光不那么强了,一阵亮,一阵稍暗,仿佛有片飞沙在上面浮动似的。

风忽然大起来,那半天没有动作的柳条像猛的得到什么可喜的事,飘洒的摇摆,枝条都像长出一截儿来。

一阵风过去,天暗起来,灰尘全飞到半空。

尘土落下一些,北面的天边见了墨似的乌云。

祥子身上没了汗,向北边看了一眼,把车停住,上了雨布,他晓得夏天的雨是说来就来,不容工夫的。

刚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阵风,黑云滚似的已遮黑半边天。

地上的热气与凉风搀合起来,夹杂着腥臊的干土,似凉又热;南边的半个天响晴白日,北边的半个天乌云如墨,仿佛有什么大难来临,一切都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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