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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3(1 / 2)

骆驼祥子3

十一

一想到那个老者与小马儿,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而想乐一天是一天吧,干吗成天际咬着牙跟自己过不去呢?

穷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

只有中间的一段,年轻力壮,不怕饥饱劳碌,还能像个人儿似的。

在这一段里,该快活快活的时候还不敢去干,地道的傻子;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这么一想,他连虎妞的那回事儿都不想发愁了。

及至看到那个闷葫芦罐儿,他的心思又转过来。

不,不能随便;只差几十块钱就能买上车了,不能前功尽弃;至少也不能把罐儿里那点积蓄瞎扔了,那么不容易省下来的!还是得往正路走,一定!可是,虎妞呢?

还是没办法,还是得为那个可恨的二十七发愁。

愁到了无可如何,他抱着那个瓦罐儿自言自语的嘀咕:爱怎样怎样,反正这点钱是我的!谁也抢不了去!有这点钱,祥子什么也不怕!招急了我,我会跺脚一跑,有钱,腿就会活动!

街上越来越热闹了,祭灶的糖瓜摆满了街,走到哪里也可以听到“扷糖来,扷糖”的声音。

祥子本来盼着过年,现在可是一点也不起劲,街上越乱,他的心越紧,那可怕的二十七就在眼前了!他的眼陷下去,连脸上那块疤都有些发暗。

拉着车,街上是那么乱,地上是那么滑,他得分外的小心。

心事和留神两气夹攻,他觉得精神不够用的了,想着这个便忘了那个,时常忽然一惊,身上痒刺刺的像小孩儿在夏天炸了痱子似的。

祭灶那天下午,溜溜的东风带来一天黑云。

天气忽然暖了一些。

到快掌灯的时候,风更小了些,天上落着稀疏的雪花。

卖糖瓜的都着了急,天暖,再加上雪花,大家一劲儿往糖上撒白土子,还怕都粘在一处。

雪花落了不多,变成了小雪粒,刷刷的轻响,落白了地。

七点以后,铺户与人家开始祭灶,香光炮影之中夹着密密的小雪,热闹中带出点阴森的气象。

街上的人都显出点惊急的样子,步行的,坐车的,都急于回家祭神,可是地上湿滑,又不敢放开步走。

卖糖的小贩急于把应节的货物措出去,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听着怪震心的。

大概有九点钟了,祥子拉着曹先生由西城回家。

过了西单牌楼那一段热闹街市,往东入了长安街,人马渐渐稀少起来。

坦平的柏油马路上铺着一层薄雪,被街灯照得有点闪眼。

偶尔过来辆汽车,灯光远射,小雪粒在灯光里带着点黄亮,像洒着万颗金砂。

快到新华门那一带,路本来极宽,加上薄雪,更教人眼宽神爽,而且一切都仿佛更严肃了些。

“长安牌楼”,新华门的门楼,南海的红墙,都戴上了素冠,配着朱柱红墙,静静的在灯光下展示着故都的尊严。

此时此地,令人感到北平仿佛并没有居民,直是一片琼宫玉宇,只有些老松默默的接着雪花。

祥子没工夫看这些美景,一看眼前的“玉路”,他只想一步便跑到家中;那直,白,冷静的大路似乎使他的心眼中一直的看到家门。

可是他不能快跑,地上的雪虽不厚,但是拿脚,一会儿鞋底上就粘成一厚层;跺下去,一会儿又粘上了。

霰粒非常的小,可是沉重有分量,既拿脚,又迷眼,他不能飞快的跑。

雪粒打在身上也不容易化,他的衣肩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虽然不算什么,可是湿渌渌的使他觉得别扭。

这一带没有什么铺户,可是远处的炮声还继续不断,时时的在黑空中射起个双响或五鬼闹判儿。

火花散落,空中越发显着黑,黑得几乎可怕。

他听着炮声,看见空中的火花与黑暗,他想立刻到家。

可是他不敢放开了腿,别扭!

更使他不痛快的是由西城起,他就觉得后面有辆自行车儿跟着他。

到了西长安街,街上清静了些,更觉出后面的追随——车辆轧着薄雪,虽然声音不大,可是觉得出来。

祥子,和别的车夫一样,最讨厌自行车。

汽车可恶,但是它的声响大,老远的便可躲开。

自行车是见缝子就钻,而且东摇西摆,看着就眼晕。

外带着还是别出错儿,出了错儿总是洋车夫不对,巡警们心中的算盘是无论如何洋车夫总比骑车的好对付,所以先派洋车夫的不是。

好几次,祥子很想抽冷子闸住车,摔后头这小子一交。

但是他不敢,拉车的得到处忍气。

每当要跺一跺鞋底儿的时候,他得喊声:“闸住!”

到了南海前门,街道是那么宽,那辆脚踏车还紧紧的跟在后面。

祥子更上了火,他故意的把车停住了,撢了撢肩上的雪。

他立住,那辆自行车从车旁蹭了过去。

车上的人还回头看了看。

祥子故意的磨烦,等自行车走出老远才抄起车把来,骂了句:“讨厌!”

曹先生的“人道主义”使他不肯安那御风的棉车棚子,就是那帆布车棚也非到赶上大雨不准支上,为是教车夫省点力气。

这点小雪,他以为没有支起车棚的必要,况且他还贪图着看看夜间的雪景呢。

他也注意到这辆自行车,等祥子骂完,他低声的说,“要是他老跟着,到家门口别停住,上黄化门左先生那里去;别慌!”

祥子有点慌。

他只知道骑自行车的讨厌,还不晓得其中还有可怕的——既然曹先生都不敢家去,这个家伙一定来历不小!他跑了几十步,便追上了那个人;故意的等着他与曹先生呢。

自行车把祥子让过去,祥子看了车上的人一眼。

一眼便看明白了,侦缉队上的。

他常在茶馆里碰到队里的人,虽然没说过话儿,可是晓得他们的神气与打扮。

这个的打扮,他看着眼熟:青大袄,呢帽,帽子戴得很低。

到了南长街口上,祥子乘着拐弯儿的机会,向后溜了一眼,那个人还跟着呢。

他几乎忘了地上的雪,脚底下加了劲。

直长而白亮的路,只有些冷冷的灯光,背后追着个侦探!祥子没有过这种经验,他冒了汗。

到了公园后门,他回了回头,还跟着呢!到了家门口,他不敢站住,又有点舍不得走;曹先生一声也不响,他只好继续往北跑。

一气跑到北口,自行车还跟着呢!他进了小胡同,还跟着!出了胡同,还跟着!上黄化门去,本不应当进小胡同,直到他走到胡同的北口才明白过来,他承认自己是有点迷头,也就更生气。

跑到景山背后,自行车往北向后门去了。

祥子擦了把汗。

雪小了些,可是雪粒中又有了几片雪花。

祥子似乎喜爱雪花,大大方方的在空中飞舞,不像雪粒那么使人别气。

他回头问了声:“上哪儿,先生?”

“还到左宅。

有人跟你打听我,你说不认识!”

“是啦!”

祥子心中打开了鼓,可是不便细问。

到了左家,曹先生叫祥子把车拉进去,赶紧关上门。

曹先生还很镇定,可是神色不大好看。

嘱咐完了祥子,他走进去。

祥子刚把车拉进门洞来,放好,曹先生又出来了,同着左先生;祥子认识,并且知道左先生是宅上的好朋友。

“祥子,”曹先生的嘴动得很快,“你坐汽车回去。

告诉太太我在这儿呢。

教她们也来,坐汽车来,另叫一辆,不必教你坐去的这辆等着。

明白?

好!告诉太太带着应用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儿。

听明白了?

我这就给太太打电话,为是再告诉你一声,怕她一着急,把我的话忘了,你好提醒她一声。”

“我去好不好?”

左先生问了声。

“不必!刚才那个人未必一定是侦探,不过我心里有那回事儿,不能不防备一下。

你先叫辆汽车来好不好?”

左先生去打电话叫车。

曹先生又嘱咐了祥子一遍:“汽车来到,我这给了钱。

教太太快收拾东西;别的都不要紧,就是千万带着小孩子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那几张画!等太太收拾好,教高妈打电要辆车,上这儿来。

这都明白了?

等她们走后,你把大门锁好,搬到书房去睡,那里有电话。

你会打电?”

“不会往外打,会接。”

其实祥子连接电话也不大喜欢,不过不愿教曹先生着急,只好这么答应下。

“那就行!”

曹先生接着往下说,说得还是很快:“万一有个动静,你别去开门!我们都走了,剩下你一个,他们决不放手你!见事不好的话,你灭了灯,打后院跳到王家去。

王家的人你认得?

对!在王家藏会儿再走。

我的东西,你自己的东西都不用管,跳墙就走,省得把你拿了去!你若丢了东西,将来我赔上。

先给你这五块钱拿着。

好,我去给太太打电话,回头你再对她说一遍。

不必说拿人,刚才那个骑车的也许是侦探,也许不是;你也先别着慌!”

祥子心中很乱,好像有许多要问的话,可是因急于记住曹先生所嘱咐的,不敢再问。

汽车来了,祥子楞头磕脑的坐进去。

雪不大不小的落着,车外边的东西看不大真,他直挺着腰板坐着,头几乎顶住车棚。

他要思索一番,可是眼睛只顾看车前的红箭头,红得那么鲜灵可爱。

驶车的面前的那把小刷子,自动的左右摆着,刷去玻璃上的哈气,也颇有趣。

刚似乎把这看腻了,车已到了家门,心中怪不得劲的下了车。

刚要按街门的电铃,像从墙里钻出个人来似的,揪住他的腕子。

祥子本能的想往出夺手,可是已经看清那个人,他不动了,正是刚才骑自行车的那个侦探。

“祥子,你不认识我了?”

侦探笑着松了手。

祥子咽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你不记得当初你教我们拉到西山去?

我就是那个孙排长。

想起来了吧?”

“啊,孙排长!”

祥子想不起来。

他被大兵们拉到山上去的时候,顾不得看谁是排长,还是连长。

“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你脸上那块疤是个好记号。

我刚才跟了你半天,起初也有点不敢认你,左看右看,这块疤不能有错!”

“有事吗?”

祥子又要去按电铃。

“自然是有事,并且是要紧的事!咱们进去说好不好!”

孙排长——现在是侦探——伸手按了铃。

“我有事!”

祥子的头上忽然冒了汗,心里发着狠儿说:“躲他还不行呢,怎能往里请呢!”

“你不用着急,我来是为你好!”

侦探露出点狡猾的笑意。

赶到高妈把门开开,他一脚迈进去:“劳驾劳驾!”

没等祥子和高妈过一句话,扯着他便往里走,指着门房:“你在这儿住?”

进了屋,他四下里看了一眼:“小屋还怪干净呢!你的事儿不坏!”

“有事吗?

我忙!”

祥子不能再听这些闲盘儿。

“没告诉你吗,有要紧的事!”

孙侦探还笑着,可是语气非常的严厉。

“干脆对你说吧,姓曹的是乱党,拿住就枪毙,他还是跑不了!咱们总算有一面之交,在兵营里你伺候过我;再说咱们又都是街面上的人,所以我担着好大的处分来给你送个信!你要是晚跑一步,回来是堵窝儿掏,谁也跑不了。

咱们卖力气吃饭,跟他们打哪门子挂误官司?

这话对不对?”

“对不起人呀!”

祥子还想着曹先生所嘱托的话。

“对不起谁呀?”

孙侦探的嘴角上带笑,而眼角棱棱着。

“祸是他们自己闯的,你对不起谁呀?

他们敢作敢当,咱们跟着受罪,才合不着!不用说别的,把你圈上三个月,你野鸟似的惯了,楞教你坐黑屋子,你受得了受不了?

再说,他们下狱,有钱打点,受不了罪;你呀,我的好兄弟,手里没硬的,准拴在尿桶上!这还算小事,碰巧了他们花钱一运动,闹个几年徒刑;官面上交待不下去,要不把你垫了背才怪。

咱们不招谁不惹谁的,临完上天桥吃黑枣,冤不冤?

你是明白人,明白人不吃眼前亏。

对得起人喽,又!告诉你吧,好兄弟,天下就没有对得起咱们苦哥儿们的事!”

祥子害了怕。

想起被大兵拉去的苦处,他会想象到下狱的滋味。

“那么我得走,不管他们?”

“你管他们,谁管你呢?”

祥子没话答对。

楞了会儿,连他的良心也点了头:“好,我走!”

“就这么走吗?”

孙侦探冷笑了一下。

祥子又迷了头。

“祥子,我的好伙计!你太傻了!凭我作侦探的,肯把你放了走?”

“那——”祥子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别装傻!”

孙侦探的眼盯住祥子的:“大概你也有个积蓄,拿出来买条命!我一个月还没你挣的多,得吃得穿得养家,就仗着点外找儿,跟你说知心话!你想想,我能一撒巴掌把你放了不能?

哥儿们的交情是交情,没交情我能来劝你吗?

可是事情是事情,我不图点什么,难道教我一家子喝西北风?

外场人用不着费话,你说真的吧!”

“得多少?”

祥子坐在了床上。

“有多少拿多少,没准价儿!”

“我等着坐狱得了!”

“这可是你说的?

可别后悔?”

孙侦探的手伸入棉袍中,“看这个,祥子!我马上就可以拿你,你要拒捕的话,我开枪!我要马上把你带走,不要说钱呀,连你这身衣裳都一进狱门就得剥下来。

你是明白人,自己合计合计得了!”

“有工夫挤我,干吗不挤挤曹先生?”

祥子吭吃了半天才说出来。

“那是正犯,拿住呢有点赏,拿不住担‘不是’。

你,你呀,我的傻兄弟,把你放了像放个屁;把你杀了像抹个臭虫!拿钱呢,你走你的;不拿,好,天桥见!别麻烦,来干脆的,这么大的人!再说,这点钱也不能我一个人独吞了,伙计们都得沾补点儿,不定分上几个子儿呢。

这么便宜买条命还不干,我可就没了法!你有多少钱?”

祥子立起来,脑筋跳起多高,攥上了拳头。

“动手没你的,我先告诉你,外边还有一大帮人呢!快着,拿钱!我看面子,你别不知好歹!”

孙侦探的眼神非常的难看了。

“我招谁惹谁了?”

祥子带着哭音,说完又坐在床沿上。

“你谁也没招;就是碰在点儿上了!人就是得胎里富,咱们都是底儿上的。

什么也甭再说了!”

孙侦探摇了摇头,似有无限的感慨。

“得了,自当是我委屈了你,别再磨烦了!”

祥子又想了会儿,没办法。

他的手哆嗦着,把闷葫芦罐儿从被子里掏了出来。

“我看看!”

孙侦探笑了,一把将瓦罐接过来,往墙上一碰。

祥子看着那些钱洒在地上,心要裂开。

“就是这点?”

祥子没出声,只剩了哆嗦。

“算了吧!我不赶尽杀绝,朋友是朋友。

你可也得知道,这些钱儿买一条命,便宜事儿!”

祥子还没出声,哆嗦着要往起裹被褥。

“那也别动!”

“这么冷的……”祥子的眼瞪得发了火。

“我告诉你别动,就别动!滚!”

祥子咽了口气,咬了咬嘴唇,推门走出来。

雪已下了寸多厚,祥子低着头走。

处处洁白,只有他的身后留着些大黑脚印。

十二

祥子想找个地方坐下,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哪怕想完只能哭一场呢,也好知道哭的是什么;事情变化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已追赶不上。

没有地方给他坐,到处是雪。

小茶馆们已都上了门,十点多了;就是开着,他也不肯进去,他愿意找个清静地方,他知道自己眼眶中转着的泪随时可以落下来。

既没地方坐一坐,只好慢慢的走吧;可是,上哪里去呢?

这个银白的世界,没有他坐下的地方,也没有他的去处;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饿着肚子的小鸟,与走投无路的人,知道什么叫作哀叹。

上哪儿去呢?

这就成个问题,先不用想到别的了!下小店?

不行!凭他这一身衣服,就能半夜里丢失点什么,先不说店里的虱子有多么可怕。

上大一点的店?

去不起,他手里只有五块钱,而且是他的整部财产。

上澡堂子?

十二点上门,不能过夜。

没地方去。

因为没地方去,才越觉得自己的窘迫。

在城里混了这几年了,只落得一身衣服,和五块钱;连被褥都混没了!由这个,他想到了明天,明天怎办呢?

拉车,还去拉车,哼,拉车的结果只是找不到个住处,只是剩下点钱被人家抢了去!作小买卖,只有五块钱的本钱,而连挑子扁担都得现买,况且哪个买卖准能挣出嚼谷呢?

拉车可以平地弄个三毛四毛的,作小买卖既要本钱,而且没有准能赚出三餐的希望。

等把本钱都吃进去,再去拉车,还不是脱了裤子放屁,白白赔上五块钱?

这五块钱不能轻易放手一角一分,这是最后的指望!当仆人去,不在行:伺候人,不会;洗衣裳作饭,不会!什么也不行,什么也不会,自己只是个傻大黑粗的废物!

不知不觉的,他来到了中海。

到桥上,左右空旷,一眼望去,全是雪花。

他这才似乎知道了雪还没住,摸一摸头上,毛线织的帽子上已经很湿。

桥上没人,连岗警也不知躲在哪里去了,有几盏电灯被雪花打的仿佛不住的眨眼。

祥子看看四外的雪,心中茫然。

他在桥上立了许久,世界像是已经死去,没一点声音,没一点动静,灰白的雪花似乎得了机会,慌乱的,轻快的,一劲儿往下落,要人不知鬼不觉的把世界埋上。

在这种静寂中,祥子听见自己的良心的微语。

先不要管自己吧,还是得先回去看看曹家的人。

只剩下曹太太与高妈,没一个男人!难道那最后的五块钱不是曹先生给的么?

不敢再思索,他拔起腿就往回走,非常的快。

门外有些脚印,路上有两条新印的汽车道儿。

难道曹太太已经走了吗?

那个姓孙的为什么不拿她们呢?

不敢过去推门,恐怕又被人捉住。

左右看,没人,他的心跳起来,试试看吧,反正也无家可归,被人逮住就逮住吧。

轻轻推了推门,门开着呢。

顺着墙根走了两步,看见了自己屋中的灯亮儿,自己的屋子!他要哭出来。

弯着腰走过去,到窗外听了听,屋内咳嗽了一声,高妈的声音!他拉开了门。

“谁?

哟,你!可吓死我了!”

高妈捂着心口,定了定神,坐在了床上。

“祥子,怎么回事呀?”

祥子回答不出,只觉得已经有许多年没见着她了似的,心中堵着一团热气。

“这是怎么啦?”

高妈也要哭的样子的问:“你还没回来,先生打来电,叫我们上左宅,还说你马上就来。

你来了,不是我给你开的门吗?

我一瞧,你还同着个生人,我就一言没发呀,赶紧进去帮助太太收拾东西。

你始终也没进去。

黑灯下火的教我和太太瞎抓,少爷已经睡得香香的,生又从热被窝里往外抱。

包好了包,又上书房去摘画儿,你是始终不照面儿,你是怎么啦?

我问你!糙糙的收拾好了,我出来看你,好,你没影儿啦!太太气得——一半也是急得——直哆嗦。

我只好打电叫车吧。

可是我们不能就这么‘空城计’,全走了哇。

好,我跟太太横打了鼻梁横打了鼻梁:表示保证。

我说太太走吧,我看着。

祥子回来呢,我马上赶到左宅去;不回来呢,我认了命!这是怎会说的!你是怎回事,说呀!”

祥子没的说。

“说话呀!楞着算得了事吗?

到底是怎回事?”

“你走吧!”

祥子好容易找到了一句话:“走吧!”

“你看家?”

高妈的气消了点。

“见了先生,你就说,侦探逮住了我,可又,可又,没逮住我!”

“这像什么话呀?”

高妈气得几乎要笑。

“你听着!”

祥子倒挂了气:“告诉先生快跑,侦探说了,准能拿住先生。

左宅也不是平安的地方。

快跑!你走了,我跳到王家去,睡一夜。

我把这块的大门锁上。

明天,我去找我的事。

对不起曹先生!”

“越说我越胡涂!”

高妈叹了口气。

“得啦,我走,少爷还许冻着了呢,赶紧看看去!见了先生,我就说祥子说啦,教先生快跑。

今个晚上祥子锁上大门,跳到王家去睡;明天他去找事。

是这么着不是?”

祥子万分惭愧的点了点头。

高妈走后,祥子锁好大门,回到屋中。

破闷葫芦罐还在地上扔着,他拾起块瓦片看了看,照旧扔在地上。

床上的铺盖并没有动。

奇怪,到底是怎回事呢?

难道孙侦探并非真的侦探?

不能!曹先生要是没看出点危险来,何至于弃家逃走?

不明白!不明白!他不知不觉的坐在了床沿上。

刚一坐下,好似惊了似的又立起来。

不能在此久停!假若那个姓孙的再回来呢?

心中极快的转了转:对不住曹先生,不过高妈带回信去教他快跑,也总算过得去了。

论良心,祥子并没立意欺人,而且自己受着委屈。

自己的钱先丢了,没法再管曹先生的。

自言自语的,他这样一边叨唠,一边儿往起收拾铺盖。

扛起铺盖,灭了灯,他奔了后院。

把铺盖放下,手扒住墙头低声的叫:“老程!老程!”

老程是王家的车夫。

没人答应,祥子下了决心,先跳过去再说。

把铺盖扔过去,落在雪上,没有什么声响。

他的心跳了一阵。

紧跟着又爬上墙头,跳了过去。

在雪地上拾起铺盖,轻轻的去找老程。

他知道老程的地方。

大家好像都已睡了,全院中一点声儿也没有。

祥子忽然感到作贼并不是件很难的事,他放了点胆子,脚踏实地的走,雪很瓷实,发着一点点响声。

找到了老程的屋子,他咳嗽了一声。

老程似乎是刚躺下:“谁?”

“我,祥子!你开开门!”

祥子说得非常的自然,柔和,好像听见了老程的声音,就像听见个亲人的安慰似的。

老程开了灯,披着件破皮袄,开了门:“怎么啦?

祥子!三更半夜的!”

祥子进去,把铺盖放在地上,就势儿坐在上面,又没了话。

老程有三十多岁,脸上与身上的肉都一疙瘩一块的,硬得出棱儿。

平日,祥子与他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见面总点头说话儿。

有时候,王太太与曹太太一同出去上街,他俩更有了在一处喝茶与休息的机会。

祥子不十分佩服老程,老程跑得很快,可是慌里慌张,而且手老拿不稳车把似的。

在为人上,老程虽然怪好的,可是有了这个缺点,祥子总不能完全钦佩他。

今天,祥子觉得老程完全可爱了。

坐在那儿,说不出什么来,心中可是感激,亲热。

刚才,立在中海的桥上;现在,与个熟人坐在屋里;变动的急剧,使他心中发空;同时也发着些热气。

老程又钻到被窝中去,指着破皮袄说:“祥子抽烟吧,兜儿里有,别野的。”

别墅牌的烟自从一出世就被车夫们改为“别野”的。

祥子本不吸烟,这次好似不能拒绝,拿了支烟放在唇间吧唧着。

“怎么啦?”

老程问:“辞了工?”

“没有,”祥子依旧坐在铺盖上,“出了乱子!曹先生一家子全跑啦,我也不敢独自看家!”

“什么乱子?”

老程又坐起来。

“说不清呢,反正乱子不小,连高妈也走了!”

“四门大开,没人管?”

“我把大门给锁上了!”

“哼!”

老程寻思了半天,“我告诉王先生一声儿去好不好?”

说着,就要披衣裳。

“明天再说吧,事情简直说不清!”

祥子怕王先生盘问他。

祥子说不清的那点事是这样:曹先生在个大学里教几点钟功课。

学校里有个叫阮明的学生,一向跟曹先生不错,时常来找他谈谈。

曹先生是个社会主义者,阮明的思想更激烈,所以二人很说得来。

不过,年纪与地位使他们有点小冲突:曹先生以教师的立场看,自己应当尽心的教书,而学生应当好好的交待功课,不能因为私人的感情而在成绩上马马虎虎。

在阮明看呢,在这种破乱的世界里,一个有志的青年应当作些革命的事业,功课好坏可以暂且不管。

他和曹先生来往,一来是为彼此还谈得来,二来是希望因为感情而可以得到够升级的分数,不论自己的考试成绩坏到什么地步。

乱世的志士往往有些无赖,历史上有不少这样可原谅的例子。

到考试的时候,曹先生没有给阮明及格的分数。

阮明的成绩,即使曹先生给他及格,也很富余的够上了停学。

可是他特别的恨曹先生。

他以为曹先生太不懂面子;面子,在中国是与革命有同等价值的。

因为急于作些什么,阮明轻看学问。

因为轻看学问,慢慢他习惯于懒惰,想不用任何的劳力而获得大家的钦佩与爱护;无论怎说,自己的思想是前进的呀!曹先生没有给他及格的分数,分明是不了解一个有志的青年;那么,平日可就别彼此套近乎呀!既然平日交情不错,而到考试的时候使人难堪,他以为曹先生为人阴险。

成绩是无可补救了,停学也无法反抗,他想在曹先生身上泄泄怒气。

既然自己失了学,那么就拉个教员来陪绑。

这样,既能有些事作,而且可以表现出自己的厉害。

阮明不是什么好惹的!况且,若是能由这回事而打入一个新团体去,也总比没事可作强一些。

他把曹先生在讲堂上所讲的,和平日与他闲谈的,那些关于政治与社会问题的话编辑了一下,到党部去告发——曹先生在青年中宣传过激的思想。

曹先生也有个耳闻,可是他觉得很好笑。

他知道自己的那点社会主义是怎样的不彻底,也晓得自己那点传统的美术爱好是怎样的妨碍着激烈的行动。

可笑,居然落了个革命的导师的称号!可笑,所以也就不大在意,虽然学生和同事的都告诉他小心一些。

镇定并不能——在乱世——保障安全。

寒假是肃清学校的好机会,侦探们开始忙着调查与逮捕。

曹先生已有好几次觉得身后有人跟着。

身后的人影使他由嬉笑改为严肃。

他须想一想了:为造声誉,这是个好机会;下几天狱比放个炸弹省事,稳当,而有同样的价值。

下狱是作要人的一个资格。

可是,他不肯。

他不肯将计就计的为自己造成虚假的名誉。

凭着良心,他恨自己不能成个战士;凭着良心,他也不肯作冒牌的战士。

他找了左先生去。

左先生有主意:“到必要的时候,搬到我这儿来,他们还不至于搜查我来!”

左先生认识人;人比法律更有力。

“你上这儿来住几天,躲避躲避。

总算我们怕了他们。

然后再去疏通,也许还得花上俩钱。

面子足,钱到手,你再回家也就没事了。”

孙侦探知道曹先生常上左宅去,也知道一追紧了的时候他必定到左宅去。

他们不敢得罪左先生,而得吓嚇就吓嚇曹先生。

多喒把他赶到左宅去,他们才有拿钱的希望,而且很够面子。

敲祥子,并不在侦探们的计划内,不过既然看见了祥子,带手儿的活,何必不先拾个十头八块的呢?

对了,祥子是遇到“点儿”上,活该。

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为他是个拉车的。

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

把一支烟烧完,祥子还是想不出道理来,他像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只知道缓一口气就好,没有别的主意。

他很愿意和老程谈一谈,可是没话可说,他的话不够表现他的心思的,他领略了一切苦处,他的口张不开,像个哑吧。

买车,车丢了;省钱,钱丢了;自己一切的努力只为别人来欺侮!谁也不敢招惹,连条野狗都得躲着,临完还是被人欺侮得出不来气!

先不用想过去的事吧,明天怎样呢?

曹宅是不能再回去,上哪里去呢?

“我在这儿睡一夜,行吧?”

他问了句,好像条野狗找到了个避风的角落,暂且先忍一会儿;不过就是这点事也得要看明白了,看看妨碍别人与否。

“你就在这儿吧,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去?

地上行吗?

上来挤挤也行呀!”

祥子不肯上去挤,地上就很好。

老程睡去,祥子来回的翻腾,始终睡不着。

地上的凉气一会儿便把褥子冰得像一张铁,他蜷着腿,腿肚子似乎还要转筋。

门缝子进来的凉风,像一群小针似的往头上刺。

他狠狠的闭着眼,蒙上了头,睡不着。

听着老程的呼声,他心中急躁,恨不能立起来打老程一顿才痛快。

越来越冷,冻得嗓子中发痒,又怕把老程咳嗽醒了。

睡不着,他真想偷偷的起来,到曹宅再看看。

反正事情是吹了,院中又没有人,何不去拿几件东西呢?

自己那么不容易省下的几个钱,被人抢去,为曹宅的事而被人抢去,为什么不可以去偷些东西呢。

为曹宅的事丢了钱,再由曹宅给赔上,不是正合适么?

这么一想,他的眼亮起来,登时忘记了冷;走哇!那么不容易得到的钱,丢了,再这么容易得回来,走!

已经坐起来,又急忙的躺下去,好像老程看着他呢!心中跳了起来。

不,不能当贼,不能!刚才为自己脱干净,没去作到曹先生所嘱咐的,已经对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

不能去!穷死,不偷!

怎知道别人不去偷呢?

那个姓孙的拿走些东西又有谁知道呢?

他又坐了起来。

远处有个狗叫了几声。

他又躺下去。

还是不能去,别人去偷,偷吧,自己的良心无愧。

自己穷到这样,不能再教心上多个黑点儿!

再说,高妈知道他到王家来,要是夜间丢了东西,是他也得是他,不是他也得是他!他不但不肯去偷了,而且怕别人进去了。

真要是在这一夜里丢了东西,自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他不冷了,手心上反倒见了点汗。

怎办呢?

跳回宅里去看着?

不敢。

自己的命是拿钱换出来的,不能再自投罗网。

不去,万一丢了东西呢?

想不出主意。

他又坐起来,弓着腿坐着,头几乎挨着了膝。

头很沉,眼也要闭上,可是不敢睡。

夜是那么长,只没有祥子闭一闭眼的时间。

坐了不知多久,主意不知换了多少个。

他忽然心中一亮,伸手去推老程:“老程!老程!醒醒!”

“干吗?”

老程非常的不愿睁开眼:“撒尿,床底下有夜壶。”

“你醒醒!开开灯!”

“有贼是怎着?”

老程迷迷忽忽的坐起来。

“你醒明白了?”

“嗯!”

“老程,你看看!这是我的铺盖,这是我的衣裳,这是曹先生给的五块钱;没有别的了?”

“没了;干吗?”

老程打了个哈欠。

“你醒明白了?

我的东西就是这些,我没拿曹家一草一木?”

“没有!咱哥儿们,久吃宅门的,手儿粘赘还行吗?

干得着,干;干不着,不干;不能拿人家东西!就是这个事呀?”

“你看明白了?”

老程笑了:“没错儿!我说,你不冷呀?”

“行!”

十三

因有雪光,天仿佛亮得早了些。

快到年底,不少人家买来鸡喂着,鸡的鸣声比往日多了几倍。

处处鸡啼,大有些丰年瑞雪的景况。

祥子可是一夜没睡好。

到后半夜,他忍了几个盹儿,迷迷糊糊的,似睡不睡的,像浮在水上那样忽起忽落,心中不安。

越睡越冷,听到了四外的鸡叫,他实在撑不住了。

不愿惊动老程,他蜷着腿,用被子堵上嘴咳嗽,还不敢起来。

忍着,等着,心中非常的焦躁。

好容易等到天亮,街上有了大车的轮声与赶车人的呼叱,他坐了起来。

坐着也是冷,他立起来,系好了钮扣,开开一点门缝向外看了看。

雪并没有多么厚,大概在半夜里就不下了;天似乎已晴,可是灰渌渌的看不甚清,连雪上也有一层很淡的灰影似的。

一眼,他看到昨夜自己留下的大脚印,虽然又被雪埋上,可是一坑坑的还看得很真。

一来为有点事作,二来为消灭痕迹,他一声没出,在屋角摸着把笤帚,去扫雪。

雪沉,不甚好扫,一时又找不到大的竹帚,他把腰弯得很低,用力去刮揸;上层的扫去,贴地的还留下一些雪粒,好像已抓住了地皮。

直了两回腰,他把整个的外院全扫完,把雪都堆在两株小柳树的底下。

他身上见了点汗,暖和,也轻松了一些。

跺了跺脚,他吐了口长气,很长很白。

进屋,把笤帚放在原处,他想往起收拾铺盖。

老程醒了,打了个哈欠,口还没并好,就手就说了话:“不早啦吧?”

说得音调非常的复杂。

说完,擦了擦泪,顺手向皮袄袋里摸出支烟来。

吸了两口烟,他完全醒明白了。

“祥子,你先别走!等我去打点开水,咱们热热的来壶茶喝。

这一夜横是够你受的!”

“我去吧?”

祥子也递个和气。

但是,刚一说出,他便想起昨夜的恐怖,心中忽然堵成了一团。

“不;我去!我还得请请你呢!”

说着,老程极快的穿上衣裳,钮扣通体没扣,只将破皮袄上拢了根搭包,叼着烟卷跑出去:“喝!院子都扫完了?

你真成!请请你!”

祥子稍微痛快了些。

待了会儿,老程回来了,端着两大碗甜浆粥,和不知多少马蹄烧饼与小焦油炸鬼。

“没沏茶,先喝点粥吧,来,吃吧;不够,再去买;没钱,咱赊得出来;干苦活儿,就是别缺着嘴,来!”

天完全亮了,屋中冷清清的明亮,二人抱着碗喝起来,声响很大而甜美。

谁也没说话,一气把烧饼油鬼吃净。

“怎样?”

老程剔着牙上的一个芝麻。

“该走了!”

祥子看着地上的铺盖卷。

“你说说,我到底还没明白是怎回子事!”

老程递给祥子一支烟,祥子摇了摇头。

想了想,祥子不好意思不都告诉给老程了。

结结巴巴的,他把昨夜晚的事说了一遍,虽然很费力,可是说得不算不完全。

老程撇了半天嘴,似乎想过点味儿来。

“依我看哪,你还是找曹先生去。

事情不能就这么搁下,钱也不能就这么丢了!你刚才不是说,曹先生嘱咐了你,教你看事不好就跑?

那么,你一下车就教侦探给堵住,怪谁呢?

不是你不忠心哪,是事儿来得太邪,你没法儿不先顾自己的命!教我看,这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

你去,找曹先生去,把前后的事一五一十都对他实说,我想,他必不能怪你,碰巧还许赔上你的钱!你走吧,把铺盖放在这儿,早早的找他去。

天短,一出太阳就得八点,赶紧走你的!”

祥子活了心,还有点觉得对不起曹先生,可是老程说得也很近情理——侦探拿枪堵住自己,怎能还顾得曹家的事呢?

“走吧!”

老程又催了句。

“我看昨个晚上你是有点绕住了;遇上急事,谁也保不住迷头。

我现在给你出的道儿准保不错,我比你岁数大点,总多经过些事儿。

走吧,这不是出了太阳?”

朝阳的一点光,借着雪,已照明了全城。

蓝的天,白的雪,天上有光,雪上有光,蓝白之间闪起一片金花,使人痛快得睁不开眼!祥子刚要走,有人敲门。

老程出去看,在门洞儿里叫:“祥子!找你的!”

左宅的王二,鼻子冻得滴着清水,在门洞儿里跺去脚上的雪。

老程见祥子出来,让了句:“都里边坐!”

三个人一同来到屋中。

“那什么,”王二搓着手说,“我来看房,怎么进去呀,大门锁着呢。

那什么,雪后寒,真冷!那什么,曹先生,曹太太,都一清早就走了;上天津,也许是上海,我说不清。

左先生嘱咐我来看房。

那什么,可真冷!”

祥子忽然的想哭一场!刚要依着老程的劝告,去找曹先生,曹先生会走了。

楞了半天,他问了句:“曹先生没说我什么?”

“那什么,没有。

天还没亮,就都起来了,简直顾不得说话了。

火车是,那什么,七点四十分就开!那什么,我怎么过那院去?”

王二急于要过去。

“跳过去!”

祥子看了老程一眼,仿佛是把王二交给了老程,他拾起自己的铺盖卷来。

“你上哪儿?”

老程问。

“人和厂子,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这一句话说尽了祥子心中的委屈,羞愧,与无可如何。

他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投降!一切的路都封上了,他只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虎妞。

他顾体面,要强,忠实,义气;都没一点用处,因为有条“狗”命!

老程接了过来:“你走你的吧。

这不是当着王二,你一草一木也没动曹宅的!走吧。

到这条街上来的时候,进来聊会子,也许我打听出来好事,还给你荐呢。

你走后,我把王二送到那边去。

有煤呀?”

“煤,劈柴,都在后院小屋里。”

祥子扛起来铺盖。

街上的雪已不那么白了,马路上的被车轮轧下去,露出点冰的颜色来。

土道上的,被马踏的已经黑一块白一块,怪可惜的。

祥子没有想什么,只管扛着铺盖往前走。

一气走到了人和车厂。

他不敢站住,只要一站住,他知道就没有勇气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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