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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1(2 / 2)

老松的干上染上了金红,飞鸟的翅儿闪起金光,一切的东西都带出笑意。

祥子对着那片红光要大喊几声,自从一被大兵拉去,他似乎没看见过太阳,心中老在咒骂,头老低着,忘了还有日月,忘了老天。

现在,他自由的走着路,越走越光明,太阳给草叶的露珠一点儿金光,也照亮了祥子的眉发,照暖了他的心。

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险,一切疼痛;不管身上是怎样褴褛污浊,太阳的光明与热力并没将他除外,他是生活在一个有光有热力的宇宙里;他高兴,他想欢呼!

看看身上的破衣,再看看身后的三匹脱毛的骆驼,他笑了笑。

就凭四条这么不体面的人与牲口,他想,居然能逃出危险,能又朝着太阳走路,真透着奇怪!不必再想谁是谁非了,一切都是天意,他以为。

他放了心,缓缓的走着,自要老天保佑他,什么也不必怕。

走到什么地方了?

不想问了,虽然田间已有男女来作工。

走吧,就是一时卖不出骆驼去,似乎也没大关系了;先到城里再说,他渴想再看见城市,虽然那里没有父母亲戚,没有任何财产,可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个的城都是他的家,一到那里他就有办法。

远处有个村子,不小的一个村子,村外的柳树像一排高而绿的护兵,低头看着那些矮矮的房屋,屋上浮着些炊烟。

远远的听到村犬的吠声,非常的好听。

他一直奔了村子去,不想能遇到什么俏事,仿佛只是表示他什么也不怕,他是好人,当然不怕村里的良民;现在人人都是在光明和平的阳光下。

假若可能的话,他想要一点水喝;就是要不到水也没关系;他既没死在山中,多渴一会儿算得了什么呢?

村犬向他叫,他没大注意;妇女和小孩儿们的注视他,使他不大自在了。

他必定是个很奇怪的拉骆驼的,他想;要不然,大家为什么这样呆呆的看着他呢?

他觉得非常的难堪:兵们不拿他当个人,现在来到村子里,大家又看他像个怪物!他不晓得怎样好了。

他的身量,力气,一向使他自尊自傲,可是在过去的这些日子,无缘无故的他受尽了委屈与困苦。

他从一家的屋脊上看过去,又看见了那光明的太阳,可是太阳似乎不像刚才那样可爱了!

村中的唯一的一条大道上,猪尿马尿与污水汇成好些个发臭的小湖,祥子唯恐把骆驼滑倒,很想休息一下。

道儿北有个较比阔气的人家,后边是瓦房,大门可是只拦着个木栅,没有木门,没有门楼。

祥子心中一动;瓦房——财主;木栅而没门楼——养骆驼的主儿!好吧,他就在这儿休息会儿吧,万一有个好机会把骆驼打发出去呢!

“色!色!色!”

祥子叫骆驼们跪下;对于调动骆驼的口号,他只晓得“色,色,”是表示跪下;他很得意的应用出来,特意叫村人们明白他并非是外行。

骆驼们真跪下了,他自己也大大方方的坐在一株小柳树下。

大家看他,他也看大家;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足以减少村人的怀疑。

坐了一会儿,院中出来个老者,蓝布小褂敞着怀,脸上很亮,一看便知道是乡下的财主。

祥子打定了主意:

“老者,水现成吧?

喝碗!”

“啊!”

老者的手在胸前搓着泥卷,打量了祥子一眼,细细看了看三匹骆驼。

“有水!哪儿来的?”

“西边!”

祥子不敢说地名,因为不准知道。

“西边有兵呀?”

老者的眼盯住祥子的军裤。

“教大兵裹了去,刚逃出来。”

“啊!骆驼出西口没什么险啦吧?”

“兵都入了山,路上很平安。”

“嗯!”

老者慢慢点着头。

“你等等,我给你拿水去。”

祥子跟了进去。

到了院中,他看见了四匹骆驼。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一把儿吧?”

“哼!一把儿?

倒退三十年的话,我有过三把儿!年头儿变了,谁还喂得起骆驼?”

老头儿立住,呆呆的看着那四匹牲口。

待了半天:“前几天本想和街坊搭伙,把它们送到口外去放青放青:指放牲口到野外吃青草。

东也闹兵,西也闹兵,谁敢走啊!在家里拉夏拉夏:过夏。

吧,看着就焦心,看着就焦心,瞧这些苍蝇!赶明儿天大热起来,再加上蚊子,眼看着好好的牲口活活受罪,真!”

老者连连的点头,似乎有无限的感慨与牢骚。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成一把儿到口外去放青。

欢蹦乱跳的牲口,一夏天在这儿,准教苍蝇蚊子给拿个半死!”

祥子几乎是央求了。

“可是,谁有钱买呢?

这年头不是养骆驼的年头了!”

“留下吧,给多少是多少;我把它们出了手,好到城里去谋生!”

老者又细细看了祥子一番,觉得他绝不是个匪类。

然后回头看了看门外的牲口,心中似乎是真喜欢那三匹骆驼——明知买到手中并没好处,可是爱书的人见书就想买,养马的见了马就舍不得,有过三把儿骆驼的也是如此。

况且祥子说可以贱卖呢;懂行的人得到个便宜,就容易忘掉东西买到手中有没有好处。

“小伙子,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老者说了实话。

“干脆就留下吧,瞧着办得了!”

祥子是那么诚恳,弄得老头子有点不好意思了。

“说真的,小伙子;倒退三十年,这值三个大宝;现在的年头,又搭上兵荒马乱,我——你还是到别处吆喝吆喝去吧!”

“给多少是多少!”

祥子想不出别的话。

他明白老者的话很实在,可是不愿意满世界去卖骆驼——卖不出去,也许还出了别的毛病。

“你看,你看,二三十块钱真不好说出口来,可是还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这个年头,没法子!”

祥子心中也凉了些,二三十块?

离买车还差得远呢!可是,第一他愿脆快办完,第二他不相信能这么巧再遇上个买主儿。

“老者,给多少是多少!”

“你是干什么的,小伙子;看得出,你不是干这一行的!”

祥子说了实话。

“呕,你是拿命换出来的这些牲口!”

老者很同情祥子,而且放了心,这不是偷出来的;虽然和偷也差不远,可是究竟中间还隔着层大兵。

兵灾之后,什么事儿都不能按着常理儿说。

“这么着吧,伙计,我给三十五块钱吧;我要说这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我要是能再多拿一块,也是个小狗子!我六十多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

祥子没了主意。

对于钱,他向来是不肯放松一个的。

可是,在军队里这些日子,忽然听到老者这番诚恳而带有感情的话,他不好意思再争论了。

况且,可以拿到手的三十五块现洋似乎比希望中的一万块更可靠,虽然一条命只换来三十五块钱的确是少一些!就单说三条大活骆驼,也不能,绝不能,只值三十五块大洋!可是,有什么法儿呢!

“骆驼算你的了,老者!我就再求一件事,给我找件小褂,和一点吃的!”

“那行!”

祥子喝了一气凉水,然后拿着三十五块很亮的现洋,两个棒子面饼子,穿着将护到胸际的一件破白小褂,要一步迈到城里去!

祥子在海甸的一家小店里躺了三天,身上忽冷忽热,心中迷迷忽忽,牙床上起了一溜紫泡,只想喝水,不想吃什么。

饿了三天,火气降下去,身上软得像皮糖似的。

恐怕就是在这三天里,他与三匹骆驼的关系由梦话或胡话中被人家听了去。

一清醒过来,他已经是“骆驼祥子”了。

自从一到城里来,他就是“祥子”,仿佛根本没有个姓;如今,“骆驼”摆在“祥子”之上,就更没有人关心他到底姓什么了。

有姓无姓,他自己也并不在乎。

不过,三条牲口才换了那么几块钱,而自己倒落了个外号,他觉得有点不大上算。

刚能挣扎着立起来,他想出去看看。

没想到自己的腿能会这样的不吃力,走到小店门口他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坐了好大半天,头上见了凉汗。

又忍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肚中响了一阵,觉出点饿来。

极慢的立起来,找到了个馄饨挑儿。

要了碗馄饨,他仍然坐在地上。

呷了口汤,觉得恶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强的咽下去;不想再喝。

可是,待了一会儿,热汤像股线似的一直通到腹部,打了两个响嗝。

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

肚中有了点食,他顾得看看自己了。

身上瘦了许多,那条破裤已经脏得不能再脏。

他懒得动,可是要马上恢复他的干净利落,他不肯就这么神头鬼脸的进城去。

不过,要干净利落就得花钱,剃剃头,换换衣服,买鞋袜,都要钱。

手中的三十五元钱应当一个不动,连一个不动还离买车的数儿很远呢!可是,他可怜了自己。

虽然被兵们拉去不多的日子,到现在一想,一切都像个噩梦。

这个噩梦使他老了许多,好像他忽然的一气增多了好几岁。

看着自己的大手大脚,明明是自己的,可是又像忽然由什么地方找到的。

他非常的难过。

他不敢想过去的那些委屈与危险,虽然不去想,可依然的存在,就好像连阴天的时候,不去看天也知道天是黑的。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特别的可爱,不应当再太自苦了。

他立起来,明知道身上还很软,可是刻不容缓的想去打扮打扮,仿佛只要剃剃头,换件衣服,他就能立刻强壮起来似的。

打扮好了,一共才花了两块二毛钱。

近似搪布的一身本色粗布裤褂一元,青布鞋八毛,线披儿织成的袜子一毛五,还有顶二毛五的草帽。

脱下来的破东西换了两包火柴。

拿着两包火柴,顺着大道他往西直门走。

没走出多远,他就觉出软弱疲乏来了。

可是他咬上了牙。

他不能坐车,从哪方面看也不能坐车:一个乡下人拿十里八里还能当作道儿吗,况且自己是拉车的。

这且不提,以自己的身量力气而被这小小的一点病拿住,笑话;除非一交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他满地滚也得滚进城去,决不服软!今天要是走不进城去,他想,祥子便算完了;他只相信自己的身体,不管有什么病!

晃晃悠悠的他放开了步。

走出海甸不远,他眼前起了金星。

扶着棵柳树,他定了半天神,天旋地转的闹慌了会儿,他始终没肯坐下。

天地的旋转慢慢的平静起来,他的心好似由老远的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擦擦头上的汗,他又迈开了步。

已经剃了头,已经换上新衣新鞋,他以为这就十分对得起自己了;那么,腿得尽它的责任,走!一气他走到了关厢。

看见了人马的忙乱,听见了复杂刺耳的声音,闻见了干臭的味道,踏上了细软污浊的灰土,祥子想爬下去吻一吻那个灰臭的地,可爱的地,生长洋钱的地!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他的唯一的朋友是这座古城。

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这里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

在这里,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乡下只有棒子面。

才到高亮桥西边,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几点热泪!

太阳平西了,河上的老柳歪歪着,梢头挂着点金光。

河里没有多少水,可是长着不少的绿藻,像一条油腻的长绿的带子,窄长,深绿,发出些微腥的潮味。

河岸北的麦子已吐了芒,矮小枯干,叶上落了一层灰土。

河南的荷塘的绿叶细小无力的浮在水面上,叶子左右时时冒起些细碎的小水泡。

东边的桥上,来往的人与车过来过去,在斜阳中特别显着匆忙,仿佛都感到暮色将近的一种不安。

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与可爱。

只有这样的小河仿佛才能算是河;这样的树,麦子,荷叶,桥梁,才能算是树,麦子,荷叶,与桥梁。

因为它们都属于北平。

坐在那里,他不忙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熟习的,可爱的,就是坐着死去,他仿佛也很乐意。

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桥头吃了碗老豆腐: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热的雪白的豆腐一烫,发出点顶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捧着碗,看着那深绿的韭菜末儿,他的手不住的哆嗦。

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

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

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

站起来,他觉出他又像个人了。

太阳还在西边的最低处,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红,他痛快得要喊叫出来。

摸了摸脸上那块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钱,又看了一眼角楼上的阳光,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点什么心愿,他决定走进城去。

城门洞里挤着各样的车,各样的人,谁也不敢快走,谁可都想快快过去,鞭声,喊声,骂声,喇叭声,铃声,笑声,都被门洞儿——像一架扩音机似的——嗡嗡的联成一片,仿佛人人都发着点声音,都嗡嗡的响。

祥子的大脚东插一步,西跨一步,两手左右的拨落,像条瘦长的大鱼,随浪欢跃那样,挤进了城。

一眼便看到新街口,道路是那么宽,那么直,他的眼发了光,和东边的屋顶上的反光一样亮。

他点了点头。

他的铺盖还在西安门大街人和车厂呢,自然他想奔那里去。

因为没有家小,他一向是住在车厂里,虽然并不永远拉厂子里的车。

人和的老板刘四爷是已快七十岁的人了;人老,心可不老实。

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库兵,设过赌场,买卖过人口,放过阎王账。

干这些营生所应有的资格与本领——力气,心路,手段,交际,字号等等——刘四爷都有。

在前清的时候,打过群架,抢过良家妇女,跪过铁索。

跪上铁索,刘四并没皱一皱眉,没说一个饶命。

官司教他硬挺了过来,这叫作“字号”。

出了狱,恰巧入了民国,巡警的势力越来越大,刘四爷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成了过去的事儿,即使黄天霸再世也不会有多少机会了。

他开了个洋车厂子。

土混混出身,他晓得怎样对付穷人,什么时候该紧一把儿,哪里该松一步儿,他有善于调动的天才。

车夫们没有敢跟他耍骨头耍骨头:意为调皮捣乱。

的。

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忽忽的,仿佛一脚登在天堂,一脚登在地狱,只好听他摆弄。

到现在,他有六十多辆车,至坏的也是七八成新的,他不存破车。

车租,他的比别家的大,可是到三节他比别家多放着两天的份儿。

人和厂有地方住,拉他的车的光棍儿,都可以白住——可是得交上车份儿,交不上账而和他苦腻的,他扣下铺盖,把人当个破水壶似的扔出门外。

大家若是有个急事急病,只须告诉他一声,他不含忽,水里火里他都热心的帮忙,这叫作“字号”。

刘四爷是虎相。

快七十了,腰板不弯,拿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

两只大圆眼,大鼻头,方嘴,一对大虎牙,一张口就像个老虎。

个子几乎与祥子一边儿高,头剃得很亮,没留胡子。

他自居老虎,可惜没有儿子,只有个三十七八岁的虎女——知道刘四爷的就必也知道虎妞。

她也长得虎头虎脑,因此吓住了男人,帮助父亲办事是把好手,可是没人敢娶她作太太。

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样,连骂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时候更多一些花样。

刘四爷打外,虎妞打内,父女把人和车厂治理得铁筒一般。

人和厂成了洋车界的权威,刘家父女的办法常常在车夫与车主的口上,如读书人的引经据典。

在买上自己的车以前,祥子拉过人和厂的车。

他的积蓄就交给刘四爷给存着。

把钱凑够了数,他要过来,买上了那辆新车。

“刘四爷,看看我的车!”

祥子把新车拉到人和厂去。

老头子看了车一眼,点了点头:“不离!”

“我可还得在这儿住,多喒我拉上包月,才去住宅门!”

祥子颇自傲的说。

“行!”

刘四爷又点了点头。

于是,祥子找到了包月,就去住宅门;掉了事而又去拉散座,便住在人和厂。

不拉刘四爷的车,而能住在人和厂,据别的车夫看,是件少有的事。

因此,甚至有人猜测,祥子必和刘老头子是亲戚;更有人说,刘老头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而想给虎妞弄个招门纳婿的“小人”。

这种猜想里虽然怀着点妒羡,可是万一要真是这么回事呢,将来刘四爷一死,人和厂就一定归了祥子。

这个,教他们只敢胡猜,而不敢在祥子面前说什么不受听的。

其实呢,刘老头子的优待祥子是另有笔账儿。

祥子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还能保持着旧的习惯。

假若他去当了兵,他决不会一穿上那套虎皮,马上就不傻装傻的去欺侮人。

在车厂子里,他不闲着,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点事儿作。

他去擦车,打气,晒雨布,抹油……用不着谁支使,他自己愿意干,干得高高兴兴,仿佛是一种极好的娱乐。

厂子里靠常总住着二十来个车夫;收了车,大家不是坐着闲谈,便是蒙头大睡;祥子,只有祥子的手不闲着。

初上来,大家以为他是向刘四爷献殷勤,狗事巴结人;过了几天,他们看出来他一点没有卖好讨俏的意思,他是那么真诚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

刘老头子没有夸奖过他一句,没有格外多看过他一眼;老头子心里有数儿。

他晓得祥子是把好手,即使不拉他的车,他也还愿意祥子在厂子里。

有祥子在这儿,先不提别的,院子与门口永远扫得干干净净。

虎妞更喜欢这个傻大个儿,她说什么,祥子老用心听着,不和她争辩;别的车夫,因为受尽苦楚,说话总是横着来;她一点不怕他们,可是也不愿多搭理他们;她的话,所以,都留给祥子听。

当祥子去拉包月的时候,刘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个朋友。

赶到他一回来,连老头子骂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

祥子拿着两包火柴,进了人和厂。

天还没黑,刘家父女正在吃晚饭。

看见他进来,虎妞把筷子放下了:

“祥子!你让狼叼了去,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

“哼!”

祥子没说出什么来。

刘四爷的大圆眼在祥子身上绕了绕,什么也没说。

祥子戴着新草帽,坐在他们对面。

“你要是还没吃了的话,一块儿吧!”

虎妞仿佛是招待个好朋友。

祥子没动,心中忽然感觉到一点说不出来的亲热。

一向他拿人和厂当作家:拉包月,主人常换;拉散座,座儿一会儿一改;只有这里老让他住,老有人跟他说些闲话儿。

现在刚逃出命来,又回到熟人这里来,还让他吃饭,他几乎要怀疑他们是否要欺弄他,可是也几乎落下泪来。

“刚吃了两碗老豆腐!”

他表示出一点礼让。

“你干什么去了?”

刘四爷的大圆眼还盯着祥子。

“车呢?”

“车?”

祥子啐了口唾沫。

“过来先吃碗饭!毒不死你!两碗老豆腐管什么事?”

虎妞一把将他扯过去,好像老嫂子疼爱小叔那样。

祥子没去端碗,先把钱掏了出来:“四爷,先给我拿着,三十块。”

把点零钱又放在衣袋里。

刘四爷用眉毛梢儿问了句,“哪儿来的?”

祥子一边吃,一边把被兵拉去的事说了一遍。

“哼,你这个傻小子!”

刘四爷听完,摇了摇头。

“拉进城来,卖给汤锅,也值十几多块一头;要是冬天驼毛齐全的时候,三匹得卖六十块!”

祥子早就有点后悔,一听这个,更难过了。

可是,继而一想,把三只活活的牲口卖给汤锅去挨刀,有点缺德;他和骆驼都是逃出来的,就都该活着。

什么也没说,他心中平静了下去。

虎姑娘把家伙撤下去,刘四爷仰着头似乎是想起点来什么。

忽然一笑,露出两个越老越结实的虎牙:“傻子,你说病在了海甸?

为什么不由黄村大道一直回来?”

“还是绕西山回来的,怕走大道教人追上,万一村子里的人想过味儿来,还拿我当逃兵呢!”

刘四爷笑了笑,眼珠往心里转了两转。

他怕祥子的话有鬼病,万一那三十块钱是抢了来的呢,他不便代人存着赃物。

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什么不法的事儿也干过;现在,他自居是改邪归正,不能不小心,而且知道怎样的小心。

祥子的叙述只有这么个缝子,可是祥子一点没发毛咕的解释开,老头子放了心。

“怎么办呢?”

老头子指着那些钱说。

“听你的!”

“再买辆车?”

老头子又露出虎牙,似乎是说:“自己买上车,还白住我的地方?”

“不够!买就得买新的!”

祥子没看刘四爷的牙,只顾得看自己的心。

“借给你?

一分利,别人借是二分五!”

祥子摇了摇头。

“跟车铺打印子,还不如给我一分利呢!”

“我也不打印子,”祥子出着神说:“我慢慢地省,够了数,现钱买现货!”

老头子看着祥子,好像是看着个什么奇怪的字似的,可恶,而没法儿生气。

待了会儿,他把钱拿起来:“三十?

别打马虎眼!”

“没错!”

祥子立起来:“睡觉去。

送给你老人家一包洋火!”

他放在桌子上一包火柴,又楞了楞:“不用对别人说,骆驼的事!”

刘老头子的确没替祥子宣传,可是骆驼的故事很快的由海甸传进城里来。

以前,大家虽找不出祥子的毛病,但是以他那股子干倔的劲儿,他们多少以为他不大合群,别扭。

自从“骆驼祥子”传开了以后,祥子虽然还是闷着头儿干,不大和气,大家对他却有点另眼看待了。

有人说他拾了个金表,有人说他白弄了三百块大洋,那自信知道得最详确的才点着头说,他从西山拉回三十匹骆驼!说法虽然不同,结论是一样的——祥子发了邪财!对于发邪财的人,不管这家伙是怎样的“不得哥儿们”不得哥儿们:指人缘不好。

大家照例是要敬重的。

卖力气挣钱既是那么不容易,人人盼望发点邪财;邪财既是那么千载难遇,所以有些彩气的必定是与众不同,福大命大。

因此,祥子的沉默与不合群,一变变成了贵人语迟;他应当这样,而他们理该赶着他去拉拢。

“得了,祥子!说说,说说你怎么发的财?”

这样的话,祥子天天听到。

他一声不响。

直到逼急了,他的那块疤有点发红了,才说,“发财,妈的我的车哪儿去了?”

是呀,这是真的,他的车哪里去了?

大家开始思索。

但是替别人忧虑总不如替人家喜欢,大家于是忘记了祥子的车,而去想着他的好运气。

过了些日子,大伙儿看祥子仍然拉车,并没改了行当,或买了房子置了地,也就对他冷淡了一些,而提到骆驼祥子的时候,也不再追问为什么他偏偏是“骆驼”,仿佛他根本就应当叫作这个似的。

祥子自己可并没轻描淡写的随便忘了这件事。

他恨不得马上就能再买上辆新车,越着急便越想着原来那辆。

一天到晚他任劳任怨的去干,可是干着干着,他便想起那回事。

一想起来,他心中就觉得发堵,不由的想到,要强又怎样呢,这个世界并不因为自己要强而公道一些,凭着什么把他的车白白抢去呢?

即使马上再弄来一辆,焉知不再遇上那样的事呢?

他觉得过去的事像个噩梦,使他几乎不敢再希望将来。

有时候他看别人喝酒吃烟跑土窑子,几乎感到一点羡慕。

要强既是没用,何不乐乐眼前呢?

他们是对的。

他,即使先不跑土窑子,也该喝两盅酒,自在自在。

烟,酒,现在仿佛对他有种特别的诱力,他觉得这两样东西是花钱不多,而必定足以安慰他;使他依然能往前苦奔,而同时能忘了过去的苦痛。

可是,他还是不敢去动它们。

他必须能多剩一个就去多剩一个,非这样不能早早买上自己的车。

即使今天买上,明天就失了,他也得去买。

这是他的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

不拉着自己的车,他简直像是白活。

他想不到作官,发财,置买产业;他的能力只能拉车,他的最可靠的希望是买车;非买上车不能对得起自己。

他一天到晚思索这回事,计算他的钱;设若一旦忘了这件事,他便忘了自己,而觉得自己只是个会跑路的畜生,没有一点起色与人味。

无论是多么好的车,只要是赁来的,他拉着总不起劲,好像背着块石头那么不自然。

就是赁来的车,他也不偷懒,永远给人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永远不去胡碰乱撞;可是这只是一些小心谨慎,不是一种快乐。

是的,收拾自己的车,就如同数着自己的钱,才是真快乐。

他还是得不吃烟不喝酒,爽性连包好茶叶也不便于喝。

在茶馆里,像他那么体面的车夫,在飞跑过一气以后,讲究喝十个子儿一包的茶叶,加上两包白糖,为是补气散火。

当他跑得顺“耳唇”往下滴汗,胸口觉得有点发辣,他真想也这么办;这绝对不是习气,作派,而是真需要这么两碗茶压一压。

只是想到了,他还是喝那一个子儿一包的碎末。

有时候他真想贵骂自己,为什么这样自苦;可是,一个车夫而想月间剩下俩钱,不这么办怎成呢?

他狠了心。

买上车再说,买上车再说!有了车就足以抵得一切!

对花钱是这样一把死拿,对挣钱祥子更不放松一步。

没有包月,他就拉整天,出车早,回来的晚,他非拉过一定的钱数不收车,不管时间,不管两腿;有时他硬连下去,拉一天一夜。

从前,他不肯抢别人的买卖,特别是对于那些老弱残兵;以他的身体,以他的车,去和他们争座儿,还能有他们的份儿?

现在,他不大管这个了,他只看见钱,多一个是一个,不管买卖的苦甜,不管是和谁抢生意;他只管拉上买卖,不管别的,像一只饿疯的野兽。

拉上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觉得只有老不站住脚,才能有买上车的希望。

一来二去的骆驼祥子的名誉远不及单是祥子的时候了。

有许多次,他抢上买卖就跑,背后跟着一片骂声。

他不回口,低着头飞跑,心里说:“我要不是为买车,决不能这么不要脸!”

他好像是用这句话求大家的原谅,可是不肯对大家这么直说。

在车口儿上,或茶馆里,他看大家瞪他;本想对大家解释一下,及至看到大家是那么冷淡,又搭上他平日不和他们一块喝酒,赌钱,下棋,或聊天,他的话只能圈在肚子里,无从往外说。

难堪渐渐变为羞恼,他的火也上来了;他们瞪他,他也瞪他们。

想起乍由山上逃回来的时候,大家对他是怎样的敬重,现在会这样的被人轻看,他更觉得难过了。

独自抱着壶茶,假若是赶上在茶馆里,或独自数着刚挣到的铜子,设若是在车口上,他用尽力量把怒气纳下去。

他不想打架,虽然不怕打架。

大家呢,本不怕打架,可是和祥子动手是该当想想的事儿,他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而大家打一个又是不大光明的。

勉强压住气,他想不出别的方法,只有忍耐一时,等到买上车就好办了。

有了自己的车,每天先不用为车租着急,他自然可以大大方方的,不再因抢生意而得罪人。

这样想好,他看大家一眼,仿佛是说:咱们走着瞧吧!

论他个人,他不该这样拚命。

逃回城里之后,他并没等病好利落了就把车拉起来,虽然一点不服软,可是他时常觉出疲乏。

疲乏,他可不敢休息,他总以为多跑出几身汗来就会减去酸懒的。

对于饮食,他不敢缺着嘴,可也不敢多吃些好的。

他看出来自己是瘦了好多,但是身量还是那么高大,筋骨还那么硬棒,他放了心。

他老以为他的个子比别人高大,就一定比别人能多受些苦,似乎永没想到身量大,受累多,应当需要更多的滋养。

虎姑娘已经嘱咐他几回了:“你这家伙要是这么干,吐了血可是你自己的事!”

他很明白这是好话,可是因为事不顺心,身体又欠保养,他有点肝火盛。

稍微棱棱着点眼:“不这么奔,几儿能买上车呢?”

要是别人这么一棱棱眼睛,虎妞至少得骂半天街;对祥子,她真是一百一的客气,爱护。

她只撇了撇嘴:

“买车也得悠停着来,当是你是铁作的哪!你应当好好的歇三天!”

看祥子听不进去这个:“好吧,你有你的老主意,死了可别怨我!”

刘四爷也有点看不上祥子:祥子的拚命,早出晚归,当然是不利于他的车的。

虽然说租整天的车是没有时间的限制,爱什么时候出车收车都可以,若是人人都像祥子这样死啃,一辆车至少也得早坏半年,多么结实的东西也架不住钉着坑儿使!再说呢,祥子只顾死奔,就不大匀得出工夫来帮忙给擦车什么的,又是一项损失。

老头心中有点不痛快。

他可是没说什么,拉整天不限定时间,是一般的规矩;帮忙收拾车辆是交情,并不是义务;凭他的人物字号,他不能自讨无趣的对祥子有什么表示。

他只能从眼角边显出点不满的神气,而把嘴闭得紧紧的。

有时候他颇想把祥子撵出去;看看女儿,他不敢这么办。

他一点没有把祥子当作候补女婿的意思,不过,女儿既是喜爱这个楞小子,他就不便于多事。

他只有这么一个姑娘,眼看是没有出嫁的希望了,他不能再把她这个朋友赶了走。

说真的,虎妞是这么有用,他实在不愿她出嫁;这点私心他觉得有点怪对不住她的,因此他多少有点怕她。

老头子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到了老年反倒怕起自己的女儿来,他自己在不大好意思之中想出点道理来:只要他怕个人,就是他并非完全是无法无天的人的证明。

有了这个事实,或者他不至于到快死的时候遭了恶报。

好,他自己承认了应当怕女儿,也就不肯赶出祥子去。

这自然不是说,他可以随便由着女儿胡闹,以至于嫁给祥子。

不是。

他看出来女儿未必没那个意思,可是祥子并没敢往上巴结。

那么,他留点神就是了,犯不上先招女儿不痛快。

祥子并没注意老头子的神气,他顾不得留神这些闲盘儿。

假若他有愿意离开人和厂的心意,那决不是为赌闲气,而是盼望着拉上包月。

他已有点讨厌拉散座儿了,一来是因为抢买卖而被大家看不起,二来是因为每天的收入没有定数,今天多,明天少,不能预定到几时才把钱凑足,够上买车的数儿。

他愿意心中有个准头,哪怕是剩的少,只要靠准每月能剩下个死数,他才觉得有希望,才能放心。

他是愿意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人。

他拉上了包月。

哼,和拉散座儿一样的不顺心!这回是在杨宅。

杨先生是上海人,杨太太是天津人,杨二太太是苏州人。

一位先生,两位太太,南腔北调的生了不知有多少孩子。

头一天上工,祥子就差点发了昏。

一清早,大太太坐车上市去买菜。

回来,分头送少爷小姐们上学,有上初中的,有上小学的,有上幼稚园的;学校不同,年纪不同,长相不同,可是都一样的讨厌,特别是坐在车上,至老实的也比猴子多着两手儿。

把孩子们都送走,杨先生上衙门。

送到衙门,赶紧回来,拉二太太上东安市场或去看亲友。

回来,接学生回家吃午饭。

吃完,再送走。

送学生回来,祥子以为可以吃饭了,大太太扯着天津腔,叫他去挑水。

杨宅的甜水有人送,洗衣裳的苦水归车夫去挑。

这个工作在条件之外,祥子为对付事情,没敢争论,一声没响的给挑满了缸。

放下水桶,刚要去端饭碗,二太太叫他去给买东西。

大太太与二太太一向是不和的,可是在家政上,二位的政见倒一致,其中的一项是不准仆人闲一会儿,另一项是不肯看仆人吃饭。

祥子不晓得这个,只当是头一天恰巧赶上宅里这么忙,于是又没说什么,而自己掏腰包买了几个烧饼。

他爱钱如命,可是为维持事情,不得不狠了心。

买东西回来,大太太叫他打扫院子。

杨宅的先生,太太,二太太,当出门的时候都打扮得极漂亮,可是屋里院里整个的像个大垃圾堆。

祥子看着院子直犯恶心,所以只顾了去打扫,而忘了车夫并不兼管打杂儿。

院子打扫清爽,二太太叫他顺手儿也给屋中扫一扫。

祥子也没驳回,使他惊异的倒是凭两位太太的体面漂亮,怎能屋里脏得下不去脚!把屋子也收拾利落了,二太太把个刚到一周岁的小泥鬼交给了他。

他没了办法。

卖力气的事儿他都在行,他可是没抱过孩子。

他双手托着这位小少爷,不使劲吧,怕滑溜下去,用力吧,又怕给伤了筋骨,他出了汗。

他想把这个宝贝去交给张妈——一个江北的大脚婆子。

找到她,劈面就被她骂了顿好的。

杨宅用人,向来是三五天一换的,先生与太太们总以为仆人就是家奴,非把穷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对得起那点工钱。

只有这个张妈,已经跟了他们五六年,唯一的原因是她敢破口就骂,不论先生,哪管太太,招恼了她就是一顿。

以杨先生的海式咒骂的毒辣,以杨太太的天津口的雄壮,以二太太的苏州调的流利,他们素来是所向无敌的;及至遇到张妈的蛮悍,他们开始感到一种礼尚往来,英雄遇上了好汉的意味,所以颇能赏识她,把她收作了亲军。

祥子生在北方的乡间,最忌讳随便骂街。

可是他不敢打张妈,因为好汉不和女斗;也不愿还口。

他只瞪了她一眼。

张妈不再出声了,仿佛看出点什么危险来。

正在这个工夫,大太太喊祥子去接学生。

他把泥娃娃赶紧给二太太送了回去。

二太太以为他这是存心轻看她,冲口而出的把他骂了个花瓜。

大太太的意思本来也是不乐意祥子替二太太抱孩子,听见二太太骂他,她也扯开一条油光水滑的嗓子骂,骂的也是他;祥子成了挨骂的藤牌。

他急忙拉起车走出去,连生气似乎也忘了,因为他一向没见过这样的事,忽然遇到头上,他简直有点发晕。

一批批的把孩子们都接回来,院中比市场还要热闹,三个妇女的骂声,一群孩子的哭声,好像大栅栏在散戏时那样乱,而且乱得莫名其妙。

好在他还得去接杨先生,所以急忙的又跑出去,大街上的人喊马叫似乎还比宅里的乱法好受一些。

一直转转到十二点,祥子才找到叹口气的工夫。

他不止于觉着身上疲乏,脑子里也老嗡嗡的响;杨家的老少确是已经都睡了,可是他耳朵里还似乎有先生与太太们的叫骂,像三盘不同的留声机在他心中乱转,使他闹得慌。

顾不得再想什么,他想睡觉。

一进他那间小屋,他心中一凉,又不困了。

一间门房,开了两个门,中间隔着一层木板。

张妈住一边,他住一边。

屋中没有灯,靠街的墙上有个二尺来宽的小窗户,恰好在一支街灯底下,给屋里一点亮。

屋里又潮又臭,地上的土有个铜板厚,靠墙放着份铺板,没有别的东西。

他摸了摸床板,知道他要是把头放下,就得把脚蹬在墙上;把脚放平,就得半坐起来。

他不会睡元宝式的觉。

想了半天,他把铺板往斜里拉好,这样两头对着屋角,他就可以把头放平,腿搭拉着点先将就一夜。

从门洞中把铺盖搬进来,马马虎虎的铺好,躺下了。

腿悬空,不惯,他睡不着。

强闭上眼,安慰自己: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什么罪都受过,何必单忍不了这个!别看吃喝不好,活儿太累,也许时常打牌,请客,有饭局;咱们出来为的是什么,祥子?

还不是为钱?

只要多进钱,什么也得受着!这样一想,他心中舒服了许多,闻了闻屋中,也不像先前那么臭了,慢慢的入了梦;迷迷忽忽的觉得有臭虫,可也没顾得去拿。

过了两天,祥子的心已经凉到底。

可是在第四天上,来了女客,张妈忙着摆牌桌。

他的心好像冻实了的小湖上忽然来了一阵春风。

太太们打起牌来,把孩子们就通通交给了仆人;张妈既是得伺候着烟茶手巾把,那群小猴自然全归祥子统辖。

他讨厌这群猴子,可是偷偷往屋中了了一眼,大太太管着头儿钱,像是很认真的样子。

他心里说:别看这个大娘们厉害,也许并不胡涂,知道乘这种时候给仆人们多弄三毛五毛的。

他对猴子们特别的拿出耐心法儿,看在头儿钱的面上,他得把这群猴崽子当作少爷小姐看待。

牌局散了,太太叫他把客人送回家。

两位女客急于要同时走,所以得另雇一辆车。

祥子喊来一辆,大太太撩袍拖带的混身找钱,预备着代付客人的车资;客人谦让了两句,大太太仿佛要拚命似的喊:

“你这是怎么了,老妹子!到了我这儿啦,还没个车钱吗!老妹子!坐上啦!”

她到这时候,才摸出来一毛钱。

祥子看得清清楚楚,递过那一毛钱的时候,太太的手有点哆嗦。

送完了客,帮着张妈把牌桌什么的收拾好,祥子看了太太一眼。

太太叫张妈去拿点开水,等张妈出了屋门,她拿出一毛钱来:“拿去,别拿眼紧扫搭着我!”

祥子的脸忽然紫了,挺了挺腰,好像头要顶住房梁,一把抓起那张毛票,摔在太太的胖脸上:“给我四天的工钱!”

“怎吗札?”

太太说完这个,又看了祥子一眼,不言语了,把四天的工钱给了他。

拉着铺盖刚一出街门,他听见院里破口骂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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