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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1 / 1)

他从来没这么愤怒过,感觉就像看到自己女儿被人欺负似的。可赵欣宁从怀里取出一轴文书来。李善德展开一看,整个人顿时呆住了。

这是来自京城的文牒,来自于杨国忠本人。李善德正为双层瓮的事忙得晕头转向,这个指示便转去赵欣宁手里。文书内要求:六月初一运抵京城的荔枝数量,要追加到三十丛。

怎么会这样?万事即将具备,怎么上头又改需求?

饶是李善德是个佛祖脾气,也差点破口大骂出来。他杨国忠知不知道,需求数量一变,所有的驿乘编组都得调整,所有的交接人马都得重配,工作量可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

赵欣宁也是一脸无奈。他拉住李善德衣袖,低声道:“贵妃娘娘吃到了荔枝,那么她的大姐韩国夫人要不要吃?三姐虢国夫人要不要吃?杨氏诸姐妹哪个都得照顾到,右相就只能来逼迫办事之人,咱们那些倒霉蛋是不怕被得罪的。”

“那砍三十丛就够了,何必把整个园子都……”说到这里,李善德自己先顿住了,赵欣宁苦笑着点了点头。

李善德是做过冰政的人,很了解这个体系的秉性。每到夏日,上头说要一块冰,中间为求安全,会按十块来调拨。下头执行的人为了更安全,总得备出二十块才放心。层层加码,步步增量,至于是否会造成浪费,并没人关心。

所以右相要三十丛荔枝,到了都省就会增加到五十丛,转到经略府,就会变成一百丛,办事的人再打出些余量,至少也会截下两百丛。李善德无法苛责任何人,这与贪腐无关,也与地域无关,而是大唐长久以来的规则。

阿僮看李善德呆在马上,久不出声,急得直跺脚:“城人,城人,你快说句话呀!你不是有牌子吗?快拦住他们呀!”

李善德缓缓垂下头,他发现自己的声带几乎麻痹掉了,连带着麻痹掉的,还有那颗衰老疲惫的心脏。

是,右相的命令非常过分,张嘴就要加量,丝毫没考虑到一线办事之人的难处。但那是右相啊,一个小小的荔枝使根本无力抗衡。更何况,如果他现在勒令停止砍伐,那些官吏便会立刻罢手,停下所有的事。届时连转运队伍都无法出发,一切可都完了。

这么复杂的事,他实在没法跟阿僮解释清楚。可少女仍在哀哀地哭号着,双眼一直停在他身上。她打不过那群如狼似虎的城人,只有这一个城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

“阿僮啊,你等等。等我从京城回来,一定给你个交代……”李善德的口气近乎恳求。

“城人,你现在不管吗?他们可是要砍阿爸阿妈的树啊!”阿僮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李善德还要开口说什么,她却嘶声叫道:“你还说这里从此是皇庄,没人敢欺负我,难道是骗人的吗?”

李善德心中苦笑。正因为是皇庄,所以内廷要什么东西,就算把地皮刮开也得交出去。他翻身下马,想要安慰她一下,她却一脸警惕地躲开了。

“你骗我!你骗我说给我带长安的酒,你骗我说没人会欺负我!你骗我说只砍十棵树!”阿僮似乎要把整个肺部撕来,浑身的血都涌上面颊,可随即又褪成苍白颜色。

“我本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阿僮猛地推开李善德,一言不发地转头走开。她瘦弱的身形摇摇摆摆,像一棵无处遮蔽、被烈风摧残过的小草。

李善德急忙要追过去,却被眼神不善的峒人们阻住了。只见阿僮跌跌撞撞走到园中,走过每一棵残树,唤着阿爸阿妈。待她走到深处一处砍伐现场时,突然从腰间抽出割荔枝的短刀,朝着旁边一个指挥的小吏刺过去。

小吏猝不及防,被她一下捅到了大腿,惊恐地跌倒惨叫起来。其他人一涌而上,把阿僮死死压在地上。刀被扔开,手腕被按住,头被死死压在泥土里,可她却始终没有朝这边再看一眼。正午的太阳,刚刚爬到了天顶的最高处。没有了荔枝树的荫庇,强烈的阳光倾泻下来,把整个庄子笼罩在一片火狱般的酷热中。李善德的脖颈被晒得微微发痛,他知道,如果不立即继续执行掇树,这些荔枝都将迅速腐坏,让过去几个月的努力彻底成为泡影。而如果自己再不出发,也将赶不及提前检查路线。

他从来没这么厌恶过自己,多审视哪怕一眼,胃部都会翻腾。

坐骑突然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猛然踢踏了几下,李善德睁开眼,发现是花狸挠了马屁股一下,迅速逃开十几步远。它注视着李善德,脖颈的毛根根竖起,背部弓起,不复从前的慵懒。

“快把她放开!不要为难她。”

李善德大声挥动着手臂,赵欣宁原地没动,等着他做另外一个决定。李善德强制自己挪开视线,声音虚弱得像被抽取了魂魄:

“计划继续执行……”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抖动缰绳,让马匹开始奔跑起来。可这样还不够,他拿起鞭子抽打着马屁股,不断加速,只盼着迅速逃离这一片荔枝林。可无论坐骑跑得有多快,李善德都无可避免地,在自己的良心上发现一处黑迹。

在格眼簿子的图例里,赭点为色变,紫点为香变,朱点为味变。而墨点,则意味着荔枝发生褐变,流出汁水,彻底腐坏。

第六章

一匹疲惫的灰色阉马在山路斜斜地跑着,眼前这条浅绿色的山路曲折蜿蜒,像一条垂死的蛇在挣扎。粘腻温热的晨雾弥漫,远方隐约可见一片高大雄浑的苍翠山廓,夸父一般沉默峙立,用威严的目光俯瞰着这只小蚂蚁的动静。

李善德面无表情地抱住马脖子,每隔数息便夹一下马镫。虽然坐骑早已累得无法跑起速度,可他还是尽义务似地定时催动。

自从他离开从化之后,整个人变成了一块石头,滤去了一切情绪,只留下官吏的本能。他每到一处驿站,会第一时间按照章程进行检查,细致、严格、无情,而且绝无通融。待检查事毕,他会立刻跨上马去,前往下一处目标。

他对自己比对驿站更加苛刻,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留出,永远是在赶路,经常在马背上晃着晃着昏睡过去,一下摔落在地。待得清醒过来,他会继续上马疾行。仿佛只有沉溺于艰苦的工作中,才能让李善德心无旁骛。

此时他正身在岳州昌江县的东南群山之间。这里是连云山与幕阜山相接之处,地势如屏如插,东南有十八折、黄花尖、下小尖,南有轿顶山、甑盖山、十八盘,光听名字便可知地势如何。

但只要一离开这片山区,便会进入相对平坦的丘陵地带,然后从汨罗江顺流直入洞庭湖,进入长江。这一段水陆转换,是荔枝运转至关重要的一环,李善德检查得格外细致。

他跑着跑着,一座不大的屋舍从眼前的雾气中浮现出来,它没有歇山顶,而是一个斜平顶,两侧出椽,这是驿站的典型特征。李善德看了看驿簿,这里应该叫做黄草驿,是在连云山中的一个山站。

可当他靠近时,却发现这驿站屋门大敞,门前空荡荡的,极为安静。李善德眉头一皱,驱马到了门口,翻身下来,对着屋舍高声喊“敕使至”。

没有任何回应。

李善德推门进去,屋舍里同样也是空荡荡的。无论是前堂、客房、伙房还是停放牲口的侧厩,统统空无一物。他检查了一圈,发现屋舍里只要能搬动的东西都没了,伙房里连一个碗碟都没剩下,只有曲尺柜子后头还散乱地扔着几轴旧簿纸和小木牌。

“逃驿?!”

这个词猛然刺入李善德识海,让他惊得一激灵。

大唐各处驿站的驿务人员——包括驿长和驿丁——都是佥派附近的富户与普通良民来做,视同徭役。驿站既要负责官使的迎来送往,也要承担公文邮传,负担很重,薪俸却不高。一旦有什么动荡,这些人便会分了屋舍财货一哄而散,这个驿站就废了。

李善德为了杜绝逃驿,特意在预算里放入一笔贴直钱,用来安抚沿途诸驿的驿长和驿丁。他觉得哪怕层层克扣,分到他们手里怎么也有一半,足可以安定人心了。他面色凝重地里外转了几圈,真的是屋徒四壁,干净得紧。驿站原存的牛马驴骡,和为了荔枝转运特意配置的健马全被牵光了,刍草、豆饼与挽具也一扫而空。唯一幸存下来的,只有一个石头马槽,槽底留着一条浅浅的脏水。

李善德坐在屋舍的门槛上,展开驿路图,知道这回麻烦大了。哪里发生逃驿不好,偏偏发生在黄草驿。

此地衔接连云、幕阜,山势曲折,无法按照每三十里设置驿所,只能因地制宜。这个黄草驿所在的位置,是远近八十里内唯一能提供水源的地方,一旦它发生逃驿,将在整条线路上撕出一个巨大的缺口。飞骑将不得不多奔驰八十里路,才能更换骑乘和补给。

更麻烦的是,一离开昌江县的山区,就要立刻弃马登舟,进入汨罗江水路。这里耽搁一分,水陆转换就多一分变数。

如今已经是五月二十二日未时,转运队已从岭南出发三日,抵达黄草驿的时间不会晚于五月二十三日午时。

李善德意识到这一点后,急忙奔出屋舍,跨上坐骑。现如今去追究逃驿已无意义,最重要的是把缺口补上。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附近的村落,征调也罢,和买也罢,弄几匹马过来。

在山中寻找村落,并非易事,李善德只能离开官道,沿着溪流的方向去寻找。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很快便看到了一处山坳的村落,散落着约莫十几栋夯土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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