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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天公(1 / 4)

认识淮国公已经有些年头了,姜望从未见过老爷子这样复杂的眼神。

老公爷见惯了风雨,历尽了世情,总是沉静如渊,有时咆哮如怒海。

唯独是这种说不清的眼神,从未出现在他眼中。

姜望等人都沉默。

陨仙林、超脱存在、诸圣命化、凰唯真……这些名词,都是他们这些年轻人还远不能触及的。

什么太虚阁员、第一神临、左小公爷,都还差着层次。

左嚣叹道:“凰唯真的确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啊。”

他又补充:“现在可以称为‘伟大’了。”

伟大是至高的赞誉,伟大也是一种力量层次。

“左爷爷一直都很推崇凰唯真!祂还没有归来的时候便是如此。”屈舜华道:“但在我心里,左爷爷也是很了不起的人呢!”

左嚣哈哈大笑:“这话我听了很得意。同样的话你可不许对屈晋夔说。”

姜望看了左光殊一眼,这小子嘴巴都咧到耳后根去了。

屈舜华上哄长辈,下拿光殊,军中千骑席卷,修为神临第一,真是个全方位得优的好弟媳。

这时候她又道:“那左爷爷,您给讲讲您在陨仙林里的故事呗?这事儿他们总藏着掖着,语焉不详的。我可好奇了。”

左嚣扯了扯嘴角,放下筷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他往旁边看了一眼,姜望识趣地递上杯子,左光殊颠颠地过来倒酒。

酒液照人面呐,人无再少年。

老国公定定地看了一眼酒杯中的自己,几乎已经不记得年轻时候的样子,提起来一口饮尽,才缓声道:“我的父亲就是死在陨仙林里,我从小就看陨仙林不顺眼。当年我心高气傲,两证绝巅,已觉天下无英雄,超脱是坦途。我雄心万丈,想要一举治平陨仙林,并借此冲击超脱——最后我失败了,是世宗皇帝举国势入林,亲自救了我。”

这段故事讲得很短,几句话就已经带过。

但它所代表的波澜,恐怕倾湘江也不能承载!

原来左嚣当年的超脱路,就是寄托在陨仙林,最后又失落在陨仙林。

难怪提及陨仙林里的故事,他的眼神如此复杂。

那里埋葬着他的雄心万丈,曾经距离超脱只有一步之遥。

“左爷爷。”姜望认真地问道:“您觉得您是因为什么而失败?”

这个问题一般人不会问,一般人也没有得到回答的必要。

还记得姜望第一次来楚国,那时还满满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如今再看,已是另一轮骄阳。左嚣深深地看着他:“在任何时候,失败的原因只有一个——你不够强。”

“那是绝巅之上的路,是打破现世极限的力量,‘圣’字都不够描述。再多的准备,也是不足够的。每一个走到那一步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但是真正走到那一刻,也许败亡才是不变的答案。你一定要穷极想象,超越所有,才有可能创造一线机会,并将之把握。”

左嚣慢慢地道:“但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具体的直接的原因。我的失败,就是受阻于陨仙林深处的那尊超脱。祂太隐秘了,超出感受。当祂出手,我才知世间有此尊。世宗皇帝与祂交过手,也不能知祂名姓。”

他口中的“世宗皇帝”,是当今楚天子的爷爷,庙号为“世宗”的熊绍。

霸国天子举国势在身,是真正拥有超脱伟力,不弱于任何对手。不然也不可能深入陨仙林,在另一尊超脱的手里,救下左嚣的性命。

只是陨仙林的那个超脱,也实在太神秘了些!

现世如此多强者,繁如星海的手段,竟然连祂的名字都未明确吗?

在左家姜望一贯很自然,无需遮掩什么,琢磨着道:“说起名字不明确这件事,倒是让我想到了南斗殿的长生君,他也是斩名而遁,至今未死……”

他猜想陨仙林里的超脱,有没有可能是南斗殿祖师之类的人物。若非类似的神通,怎会神秘到这个地步?

左嚣冷笑一声:“南斗殿的那个,还差得太远!他们没有关系。陨仙林里那一位,是跳出认知的存在。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斩名而已。”

跳出认知,无法观测,无法想象,无法定义。这真是遥不可及的境界。

而陨仙林里的那一位,是超脱都不能准确认知的存在。

连曾经一度冲击超脱、在陨仙林里处于人生巅峰的左嚣,连切实把握超脱伟力的楚世宗熊绍,也都在真切的接触过后,仍然不知其根底。

孟天海历史藏名,尚能被大儒在历史中寻回。长生君斩名而遁,以亿万南斗星辰百姓为质,也不过能藏名一代人。

陨仙林里这尊超脱,有确切的出手记录,且是阻道左嚣、大战楚世宗这等惊闻天下的大事,居然还能不被明确。

当真是神秘到了极点。

也由此更能见得凰唯真的恐怖。

甫一回归,便唤醒这等神秘莫测的超脱存在,注视其威,锁定其踪迹,还计划将其杀死!

时至神霄前夕,诸方备战。

作为人族当代第一天骄,姜望也知晓人族的诸多准备,甚至亲眼见证了许多。

迷界朝苍梧剑压娑婆龙杖,虞渊嬴允年注视太古之母……

如今看来,号称“天下最凶”的陨仙林,就是要由凰唯真负责了。

可其它地方都还只是对峙而已,凰唯真一回来就要杀超脱?

真是无与伦比的气魄。

见多识广的姜真人都惊住了,左光殊和屈舜华这两个小小的神临,更是咋舌难言。

都说凰唯真是楚地三千年来最风流,随着他死去渐久,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质疑此言。现在看来,何止三千年!

就在这个时候,有下人进来禀报:“公爷,酆都尹求见!”

左嚣抬了抬眉,在家人面前那种慈和的态度,瞬间就不见了,整个人变得异常的冷肃威严:“让他进来。”

顾蚩就像一根撑着黑色官服的竹竿,就那么飘进了膳厅。

看到姜望却也不意外,只躬身对淮国公行了一礼:“有一件事情,公爷特意交代过了的……卑职觉得,还是要亲自过来,跟公爷禀报。”

左嚣摆了摆手:“往后酆都那边的情报,就不要随便跟本公报告了。酆都直属于天子,本公无权干涉。伱是天子心腹,本公也就直言——整顿吏治,清正朝纲,就要从这些小事做起。”

顾蚩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作为天子嫡系心腹,他是知道好日子快要到来的,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好!

难道酆都从此就要摆脱群爹时代,真正进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境界?

其实有时候想想,酆都尹也没那么惨。

同行大都强不到哪里去。

中央天牢的桑仙寿,说起来倒是凶名昭著,可在景国也是这不敢查那不敢审,到处是祖宗。

镇狱司的阎问,更是被骂作“范斯年的恶狗”,哪里有一点间谍头子的尊严?

这下好了。

酆都尹站起来了,酆都要开六国暗面风气先河了!

想了想,他还是戒骄戒躁地说了句:“是有关陆霜河的事情。”

左嚣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顾蚩识趣地转身就走:“不打扰公爷用饭了,卑职告辞。”

“咳!”淮国公的咳嗽在身后响起:“下不为例。”

顾蚩赶紧转回身来,流畅地禀报道:“南斗殿七杀真人踪迹已现,此刻正在陨仙林入口附近徘徊,好几拨人都见过他了。”

左嚣转回头来,看向姜望。

姜望停下筷子,若有所思:“他不是在徘徊,他是在等我。天机一死,他已经感受到我的力量。”

“陨仙林我不方便过去。”左嚣说道:“顾大人,把消息传给安国公。南斗余孽的头颅,是他的责任。”

“不用。”姜望立即拦道:“听到您冲击超脱的往事,又惊闻凰唯真的风流,此刻我剑鸣匣中,不能自已。世间英雄,风华旷代,今朝不该叫昨岁寂寞——我和陆霜河有绝顶之约,也是时候履约了。”

左嚣看着他:“记得上一次我跟你说的话吗?”

“老爷子,我记得很清楚,请放心。”姜望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起身道:“你们慢一点吃,不要把我喜欢的霜花飞鱼吃光了……我会回来吃第二碗饭。”

说罢他便要出门,但忽然心有所感。笑着对左光殊道:“光殊,等会斗昭要是过来,你就跟他说,我在外面有点事情,马上就回来——让他坐着等我,千万别走开。”

欸?

这话实在是莫名其妙。左光殊没听明白。

斗昭不是失陷在阿鼻鬼窟了吗?怎么“过来”?姜大哥又是怎么知道他要过来?

但也来不及问些什么,姜大哥的身影已经虚化,似鱼投水,泛影无踪。

……

……

章华台深处,无尽信息星河中。

大楚淮国公的法相虚立于此,巨大的星神析木今天并不发言,只有枝叶摇动,仔细梳理讯息。

星河深处,响起诸葛义先的声音:“大楚有幸,能得左氏护国!老夫替大楚亿万百姓,谢过公爷!”

左嚣的法相比道身更冷肃,也更见威严,此刻虚悬星河,俯观信息洪流,只道:“楚国亿万百姓,将相王侯,都应该谢过您才是。大楚积弊,始于太祖。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为了把局势推到这一步,您做了太多。”

“我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咳咳咳!”星河深处的声音,咳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河谷一战,已经暴露问题。我们输的不止是国运,还有过往的选择。秦国变法多年,控扼百家,将校迭位,十兵替旗,以残酷的竞争迅速增强国力,朝堂新贵胜旧勋。也就是咱们,当初举旗反景,最后却成为比景国更顽固的贵族帝国。神霄若败,万事休提。神霄若胜,外患尽除……有些人天下匡一的心情,就按捺不住。我们再不改革,就没有机会了——咳咳咳!”

左嚣皱了皱眉:“您的身体……”

“不妨事。”星河深处的声音道:“两千年前我就该死了,是章华台一直吊着我的命,国势一直滋养我。老而不死,朽病成妖,也到了我该回报的时候。”

左嚣一生看得起的人不多,对诸葛义先却很尊重:“先生在楚,四千年呕心沥血。您之所予,远胜于您之所取。这个国家,有您才是幸事。”

“新政割了太多人的血肉,这是切身的痛楚,必然遭人痛恨。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公爷一样有胸襟,也不可能奢求有人剜肉不痛。天下之恨,郁而溃国。总要有人站出来,让人们有所宣泄——归根结底,大家都是楚人,还是要团结地往前走。”

诸葛义先‘呵呵’地笑,信息星河里波涛翻卷,仿佛在招手作别:“我熬不住啦。算是最后做点事情。”

人生万苦,莫过于一个“熬”字。

星巫焚身以火,熬魂为油,已经太久。

左嚣知道他早就油尽灯枯,明白这是最后的决定。

他也知道,不止是诸葛义先需要承担。

大楚以世家立国,大楚凭世家崛起,当年楚太祖熊义祯,在角芜山亲口所说,要与手足共天下。这将尽四千年的时间里,楚国诸姓世家为国家奋死,用生命争得军功,每一分荣耀都是用血染就的!

皇室与世家共享天下,将近四千年了。如今朝廷向世家开刀,不啻于剖其肝剜其心,谁愿束手?这些举国累积的愤怨,是诸葛义先一人所能承担的吗?

哪怕有他左嚣的带头,四大享国世家主动自我革新。哪怕楚天子把控朝局内外,已经剔除所有干扰的可能……那切身的痛楚,也一定会积恨在心。

楚天子变革朝政,不像文景琇那样手段粗糙,也不寄望于人,把变革变成赌博。他是亲手斩削了内忧外患,主动选择在霸国不伐的间隙里,促成凰唯真提前回归……在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才开启这场变革。

但即便如此,朝野之间的愤怨,他也需要承担。

为社稷主,受天下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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