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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半截心脏(1 / 2)

“天下没有朕抢不来的东西。”

很久以前,李斯焱曾对我说过这句话。

彼时他方篡位不久,尚未稳坐龙椅,突厥人觊觎南方的富庶繁华,趁皇都内乱,大举越过边境,马蹄直踏帝都而来。

然而,李斯焱篡位总体来说篡得比较平稳,并未引起大规模的叛乱,各地防御系统仍正常运转,突厥人大意轻敌,铁骑出师未捷,非但草谷没打成,还白白被擒了一个贵族头领,李斯焱借着这个人质,敲了那部族好大一笔竹杠。

送使团出长安时,他懒洋洋地告诉我,一个重要的人质可以换来上好的牛马,几番合纵连横能动摇草原上本就松散的部族联盟,但如果想要更多的东西,土地,金银,燕云十六州,北方边境长久的安宁,那就只能明明白白地去抢过来。

李斯焱长于资源贫瘠的掖庭,最明白该怎样从别人手里抢东西,或威逼利诱,或巧取豪夺,在他看来,名声姿态都是虚的,唯有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才最踏实。只要是有用的法子,便无所谓手段卑不卑劣。

所以,当他拿出了真正的能耐来对付我,我才明白,往日我在宫里头的种种闹腾,不过是倚仗他的纵容而已。

可能是不想再看我和孟叙相对啼哭,他没有当着我的面整治孟叙,而是把他打发去了芙蓉苑,喂鹞子喂马,做最低劣的体力活。

他淡淡对我道:“你只见过芙蓉苑白日围猎的热闹,没体会过夜间的寒风与原上的野狼,你猜孟叙被朕打发去了那里,多久便会受不了这泥巴里沉沦的日子,跪在朕脚边求朕放过他了?”

我被锁在御史台大狱最深处的囚室里,眼神崆峒,脸色白得像个死人。

“户部侍郎家的三娘子,对他可谓一片痴心,朕方下了令,她立时去追了囚车,可谓患难见真情。”

“为什么不说话了?”

李斯焱板正我的脸,揉搓着我的侧颊,似乎是想让我的脸上多一点血色,但却糊了一手细粉。

我别过脸去,嫁衣上的的金滚边在烛影下反射出细碎的光来。

大袖缀着兰花纹样,花瓣随着我身体微微颤抖。

他仔细打量起了我的嫁衣,目光阴鸷,仿佛是突然意识到,我今日的漂亮打扮,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噗嗤,裂帛声响,淑淑两月心血绣成的缠枝兰花身首异处,我浑身一震,抓紧衣襟,惊恐道:“滚开!滚开!”

见他又来凶狠地撕扯我的腰带,我大惊失色,胡乱拍打他的手,崩溃哭道:“不要在这里,我不要!”

李斯焱充耳不闻,把我逼进角落,像剥开一只伤心的大蒜一样剥掉了我的嫁衣,露出里头白色的中衣来,我又冷又怕,抱着自己嚎啕大哭,边哭边道:“白眼狼!老娘救了你两次,你就这么回报我,你不是人……”

“闭嘴。”他冷冷喝道。

我哭得都快昏厥过去,泪水糊了满头满脸,这一生从未那么绝望过,他是悬在我头顶的铡刀,现在就快要斩下来了,把我那点可怜的尊严傲骨砸得稀碎,而我除了哭,根本无力阻止。

在我绝望的嚎哭声中,他命狱卒端来一盆清水,攥住我的领子把我拖到木盆子边,愠怒道:“把你脸上这些鬼画符洗了。”

这话落在我耳朵里,无异于“把自己洗干净端上来”。

见我仍在不停地掉眼泪,李斯焱烦躁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把牢顶掀飞一样,强行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脸,用残破的嫁衣布料沾上凉水,粗暴地擦去我的妆容。

擦净了最后一丝铅粉后,他把破布往水盆里狠狠一扔,褪下外袍,兜头罩在我身上。

我颤颤巍巍地将衣裳裹好,那外袍尤带体温,明明是温暖的,却令人无比胆寒。

外袍的主人似是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在狱中来回踱步。

我从衣裳的空隙里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癫狂的恶魔。

忽地,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回头对我道:“你……”

他回过身的一瞬间,我吓得脖子猛地一缩,整个人钻回了衣裳里。

他捕捉到我难得的怯懦与畏惧,如被这种神色烫了一下一样,恨得几乎冒出烟来:“朕会在这儿上了你吗?你当朕是什么?发情的野狗吗?”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敢咬着嘴唇拼命摇头。

他失望极了,指着我冷笑道:“好,好,既然你真的觉得朕是这样的魔头,那朕也没必要对你手下留情!”

我默默地往墙角挪去,结结巴巴问道:“你想做什么?”

李斯焱戏谑地看我一眼,没说话,径直走了。

铁门轰然合上,我独自一人坐在满地狼藉里瑟瑟发抖。

太恐怖了。

又是惊吓,又是嚎哭,肩膀上未好的伤还沾了水,折腾过后,我当夜便发起了高热,在这间阴暗的囚室里病得奄奄一息,睁眼便见好几个小人手牵手在眼前跳舞,一闭上眼,小人的舞就停下了,改为伸出小手,使劲捶打我的脑袋。

中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冷得我牙齿发颤,李斯焱的外袍并不温暖,我把它披在身上,却还是冻得要命。

深夜时分,守门的侍卫发现我状况有异,飞速禀报了宫里,没过多久,我的老朋友范太医提着药箱匆匆到访,见到我的境况,被吓了一大跳,发急道:“她重伤未愈,身子亏空,再在这儿待下去,命都要没有的!”

侍卫一愣,见我确实形容憔悴,于是急匆匆地又进宫回话去了,我发出小猫一样的叫声:“范大人……”

范太医喂我吃了颗安神的药丸子,叹气声连天。

他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会变成这样,只下意识地觉得我或许又招惹了不该惹的人,不敢劝,所以只是叹气。

我抽抽嗒嗒道:“范大人,你别治我了,让我就这么病死吧。”

范太医呆住了:“你这是什么话?”

我迷迷糊糊道:“……我若是自裁了,李斯焱不会放过我的家人,也不会放过孟叙……可我若是病死了呢?那我便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不会连累他们,也能保全清白……”

生不如死,没错,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字。

我蜷成一团,打起了哭嗝,范太医的声音疲惫,他道:“我明白,你是史官,你想清清白白地走,可我们太医世家也有悬壶济世的祖训,束手任你病着?莫说陛下不可能应允,便是他真有此意,老夫作为郎中,心里也过意不去的。”

他一边说,一边吩咐药童备药,细细的针扎在我穴道上,微微地痛起来。

他的药还没煎好,李斯焱便推门而入,我现在见了他如见了最可怕的噩梦,蠕动着往后缩去,范太医连忙摁住我:“……别把针晃掉了!”

李斯焱神色依然阴沉得很。

我勉强睁眼,看到他手里好似提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一条簇新的提花棉被,是宫里的织样,我曾在魏婉儿榻上见过。

他把被子甩在我背上,对范太医道:“出去。”

见皇帝心情极差,范太医也不敢多言,喏喏地走了。

我病得厉害,面色不正常地潮红,李斯焱凝神看了我一会儿,凉凉道:“怎样,考虑清楚了吗。”

“……什么?”我问道。

“孟家的老太婆拄着拐杖打上了你家的门。”他轻柔地撩开我汗湿的刘海:“整个胜业坊都来看了你家的笑话……侄女进了御史台大狱便再也没出来,唯一的儿子被赶出了太学,你说你婶子现今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他道:“虽是一家人,但毕竟有亲疏远近,你毁了你弟弟的前程,她是否对你有怨呢?”

“朕说过要折断你的傲骨,就有的是办法。”他的指腹轻轻擦过我唇角:“沈缨,只要你还有在意的东西,就没办法逃开朕的手心。”

我怎么不明白李斯焱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想让我和他一样众叛亲离,孤零零地孑然一身,这样就只能依靠他过活,做他没有二心的宠物。

“你放过我吧。”我虚弱道:“我不会再嫁给任何人,等小川长大了,我就去终南山上出家,我……”

两根修长的手指落在我唇上,李斯焱淡淡道:“看来你还是心存侥幸。”

他道:“朕不喜欢与人讨价还价。”

我哭了出来:“求求你……”

李斯焱拍了拍我的侧脸,对我笑了一笑道:“你想你弟弟了吗?朕带你见见他。”

可我宁可这辈子都不见小川了,也不情愿他来这阴暗的地方,看到他一贯骄傲的姐姐最狼狈的模样。

他被两个侍卫押入了囚室,一见我,眼圈便微微红了,皇帝在侧,他不敢哭出来,只能跪坐在我身边,用一双和二叔极为相似的眼睛看着我。

我勉强坐起来,伸手抚摸他的头:“别难过,我没事的。”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黯然,没事?我分明是摊上了天大的事,除了孟叙,没人能惨过我了。

我问他:“婶子如何了。”

小川道:“阿娘一切都好。”

我自是不信。

小川年纪小,什么表情都摆在脸上,看他这样难过,便知沈孟两府从昨日起,定是如被架在火上烤一样难熬。

这一刻我想过妥协,不就是一副残躯吗?便舍给李斯焱算了,大不了百年之后挨祖宗的训,也好过无数无辜的人被我牵累。

可是……终究还是不甘心。

李斯焱抱着双臂,冷眼看着我们姐弟两人。

半晌,他慢慢踱步过来,嘴角翘起,温和对小川道:“沈川是吧,今年多大了?”

小川道:“十三。”

李斯焱赞道:“十三岁的秀才,算得是少年英才了,沈家果真家学渊源,子侄出息。”

小川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李斯焱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

我见他又露出那种兽物一样,无情而冷冽的眼神,顿时慌了,支着身子哑声道:“不要对小川下手,李斯焱,他还小……”

李斯焱亲昵地拉起小川的手道:“你把朕想得太坏了,朕为何要对他下手?”

朕是看他觉得颇有眼缘,想让他随着近日在长安开坛的大儒读书,来日考出了进士,便授他最好的职。”

“对了,国子监祭酒家的关小娘子聪明伶俐,知书达理,与沈川极是相配,到时候或许朕还能牵一条红线,成就一段佳话呢。”

他分明是对小川在说这段话,双目却紧紧地盯住我,不放过我一丝一毫的细微转变。

我咬着嘴唇,想挺直脊背,可目光终究是一点点暗淡了下去。

他没料错,相依为命的家人是我最后的软肋。

我记得小川出生的时候,婶子难产了,那时候我阿娘还活着,她跟我阿爹一起,跑了一坊的路途去请妇科郎中,我则留在家里和奶奶哥哥一同看家,看见二叔在门外来回踱步,婶子痛苦的声音从门里头断断续续飘出来。

我被吓得束手无策,问我奶奶,小孩诞生是不是很可怕的事,婶子已这般痛苦了,为什么还非要生呢?就为了传宗接代吗?

那时还健在的奶奶轻轻摸我的头,柔声安抚我道,别家或许如此,但我们家的孩子,不是为了传递这点微不足道的香火来这世上的。

生孩子是母亲的劫数,但许多人诞育孩童,为的是多一份希望罢了,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如果没人记挂,也没有可记挂的血亲,就这么孑然地活在世上,这样该有多孤独啊。

经历了很多场生离死别后,我越发觉得奶奶说得有理,好的亲情可以治愈人的一生,即使在最困窘的时候也有人记挂,有时候就是这点记挂,才能支撑着人在深渊里抬起头,接着走下去。

所以,我可以失去一切,我的生命,我的自尊,我的爱情,但唯独不能接受失去亲人。

一滴泪打在厚重的锦被上。

一滴,又一滴。

像一场春末的雨,把残花打入尘泥,泥土中散出淡香,是春天腐烂的味道。

我轻声道:“李斯焱,我……”

“姐!这些我都不要!你别答应他!”

清冽的少年音划破凝滞的空气。

我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小川猛地甩开李斯焱的手,大吼道:“谁爱要这些恩赐就要去,我们沈家的东西从来只拿学识来换,卖姐姐得来的荣华,我沈川不屑要!”

小川一向温柔,此刻却连颈子上的青筋都跳了出来,他愤怒得像是一头小牛,与我当初在宣政殿上骂皇帝的神情如出一辙。

“小川……”我瞪大了眼。

“姐,不要为了我妥协,”小川道:“我阿爹知道了,会托梦来骂我的。”

少年人单薄的背影拦在我身前,他转向李斯焱,梗着脖子骂道:“不就是拿我的命来威胁我姐姐吗?行,你尽管像杀了我爹一样来杀了我们姐弟俩,别像个卑劣的老鼠一样,花样百出地威逼一个女孩儿!”

被一个十三岁的愣头青指着鼻子骂了一顿,李斯焱没有生气,倒不如说,他早就料到了现在的情形,

毕竟我们沈家人是个什么德行,他比谁都清楚。

他淡淡看向我道:“你弟弟可不大懂事。”

他又牵起小川的右手,细细端详起来,轻声道:“你们姐弟俩这手生得很像,都是捉笔杆子的手,指节处有厚茧子。”

小川到底年幼,气势全然压不过身居高位的李斯焱,虽用力挣扎了,但后者的手劲极大,铁钳似的,他丝毫挣脱不开。

李斯焱兴致勃勃地开口,声音如毒蛇爬过我的皮肤:“……朕从前在掖庭,同屋的小子祖上是个医生,朕能活过那么多回毒打,少不了他的襄助。”

“他说人的指骨,若以恰当的劲力捏碎,外边是看不出伤处的,但从此再也提不了重物,握不住弓马,以及……写不了字。”

他方吐出最后一字,咔嚓,一声轻响,小川发出了令我目眦欲裂的惨叫。

“小川!”我也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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