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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 1)

李白那首诗,是天宝三载所做。当时圣人与贵妃在沉香亭欣赏牡丹,李龟年欲上前歌唱,圣人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遂急召李白入禁。李白宿醉未醒,挥笔而成《清平调》三首,此即其一。

在大唐,贵妃前不必加姓,因为人人都知道姓杨。她的生辰,恰是六月初一。这新鲜荔枝,九成是圣人想送给贵妃的诞辰礼物。

韩承的暗示,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是为了贵妃的诞辰采办新鲜荔枝,只怕比圣人自己的事还要紧,天大的干系,谁敢阻挠?

他是个忠厚循吏,只想着办事,却从没注意过这差遣背后蕴藏的偌大力量。这力量没写在《百官谱》里,也没注在敕牒之上,无形无质,不可言说。可只要李善德勘破了这一层心障,六月初一之前,他完全可以横行无忌。这时胡姬端来一坛绿蚁酒,拿了小漏子扣在坛口,让客人自筛。

“那六月初一之后呢?”李善德忽然又疑惑起来。这头衔再如何横行霸道,也解决不了荔枝转运的问题。这个麻烦不解决,一切都是虚的。

韩承从杜甫滔滔不绝的论诗中挣脱出来,面色凝重地看过来,吐出两个字:“和离。”

“和离?”

“和离!”

李善德突然读懂了韩十四的意思,这两个字,如重锤一样,狠狠砸在胸口。

荔枝这事,是注定办不成的,唯有早点跟妻子和离,一别两宽,将来事发才不会累及家人。李善德可以趁这最后四个月横行一下,多捞些油水,尽量把香积贷偿清,好歹能给孤女寡妇留下一处宅子。

“到头来,还是要死啊……”

李善德的拳头伸开复又攥紧,紧盯着酒中那些渣渣,好似一个个溺水浮起的蚁尸。韩承同情地看着这位老友,拿起漏子,缓缓地筛出一杯净酒,递给他。

他在比部常年查账,知道商家有一种账目叫做沉舟莫救账——舟已渐沉,救无可救,惟有止损而已。他这办法虽然无情,对老友已是最好的处置。

此时一曲奏完,乐班领了几枚赏钱,卸下帘子退去了。壁角只剩他们三个,周围静悄悄的,毕竟午后饮酒的客人还不多。李善德哆嗦着嘴唇,从蹀躞里取出纸笔:

“既如此,我便写个放妻书,请两位做个见……”

话未说完,杜甫却一把按住他肩膀,拧头看向韩承怒喝道:“十四,人家夫妻好端端的,哪有劝离的?”李善德苦笑道:“他也是好心。

新鲜荔枝这差遣无解,我的宿命已定,只能设法博回一点点羡余罢了。”

“你纵然安排好一切后事,嫂夫人与令嫒余生就会开心吗?”

“那子美你说,我还有什么办法?!”李善德被他这咄咄逼人的口气激怒了。

“你去过岭南没有?见过新鲜荔枝吗?”

“不曾。”

“你去都没去过,怎么就轻言无解?”

“唉,子美老弟,做诗清谈你是好手,却不懂庶务繁剧……”

杜甫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我是不懂庶务,可你也无解不是?左右都是死局,何不试着听我这不懂之人一次,去岭南走过一趟再定夺?”

李善德还没说话,杜甫一撩袍角,自顾坐到了对面:“我只会作诗清淡,那么这里有个故事,想说与良元知。”李善德看了一眼韩承,后者歪了歪头,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一心想要在长安闯出名堂,报效国家。可惜时运不济,投卷也罢,科举也罢,总不能如愿,一直到了天宝十载,仍是一无所得。我四十岁生日那天,朋友们请我去曲江游玩庆祝。船行到了一半,岸边升起浓雾,我突然之间陷入绝望。这不就是我的人生吗?已经过去大半,而前途仍是微茫不可见。我下了船,失魂落魄,不想饮酒,不想作诗,就连韦曲的鲜花都没了颜色。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干脆朽死在长安城的哪个角落里算了。”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城东春明门外一里的上好坊。其实那里既算不得上好,更不是坊,只是一片乱葬岗。客死京城的无主之人都会送来这里埋葬,倒也适合我的归宿。我随便找了个坟堆,躺倒在地,没过多久,却遇到了一个守坟的老兵。那家伙满面风霜,还瞎了一只眼,态度凶横得很。他嫌我占地方,把我踢开,自顾喝起酒。我问他讨了一口,两个人便聊了起来。他原来是个西域兵,还在长安城干过一段不良人,不过没什么人记得了。老兵如今就隐居在上好坊,说要为从前他被迫杀掉的兄弟守坟。那一天我俩聊了很久,他讲了很多从前的事,其中我最喜欢的一段,却不是故事。”

“老兵讲,他年轻时被迫离开家乡,远赴西域戍边。那是他第一次远别亲人,也是第一次上战场,何时会死也不知道。而军法管得极严,连逃都逃不掉。他一个年轻孩子,日夜惶恐惊惧,简直绝望到了极点。有一天,他在战场上被一个凶狠的敌人压住,眼看被杀,他发起狠来,用牙齿撕掉了对方的脸颊肉,这才侥幸反杀。老兵突然明白了,既是身临绝境,退无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搏出一点微茫希望。从那以后,他拼命地练习刀术、练习骑术,每天从高山一路冲下,俯身去拔取军旗。凭着这一口不退之气,他百战幸存,终于从西域安然回到这长安城里。”

“我当时听完之后,深受震动。我之境遇,比这老兵何如?他能多劈一刀在造化上,我为何不能?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回去之后,振奋精神,写出了《三大礼赋》,终于获得圣人青睐,待制集贤院——虽说如今的成就,也不值一提,但自问比起之前,创作更有方向:我要把这些籍籍无名的人与事都记下来,不教青史无痕。于是我再次去了上好坊,请教老兵的姓名,希望为他写一些诗传。可老兵死活不肯透露姓名,只允许我把他当兵时的经历匿名写出来。于是我便写成了九首

《前出塞》,适才那个故事,是在第二首,现在我把它赠与你。”

杜甫把毛笔抢过去,不及研墨,直接蘸了酒水,唰唰写了起来。一会儿功夫,纸上便多了一首五言古诗:

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

杜甫把笔“啪”地一声甩开,直直看向李善德,眼神锐利如公孙大娘手中的剑器。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既是退无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

李善德读着这酒汁淋漓的诗句,握着纸卷的手腕,突地一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中漾开。

第二章

二月春风,柳色初青。每到这个时节,长安以东的大片郊野便会被一大片碧色所沁染,一条条绿绦在官道两旁依依垂下,积枝成行,有若十里步障。唯有灞桥附近,是个例外。

只因天宝盛世,客旅繁盛,长安城又有一个折柳送别的风俗,每日离开的人太多,桥头柳树早早被薅秃了。后来之客,无枝可折,只好三枚铜钱一枝从当地孩童手里买。一番铜臭交易之后,心中那点“昔我往矣”的淡淡离愁,也便没了踪影,倒省了很多苦情文章。

李善德出城的时候,既没折柳,也没买枝,他没那心情。唯一陪伴自己上路的,只有一头高大的河套骏马,以及一条鼓鼓囊囊的马搭子。

那日他决定出发去岭南之后,韩承向他面授机宜了一番。李善德转天又去了上林署,一改唯唯诺诺的态度,让刘署令准备三十贯去岭南的驿使钱与出食钱。

刘署令勃然大怒,说你是荔枝使,要么去开圣人的内帑大盈库,要么去找户部的度支郎中讨,关上林署屁事?李善德却亮出敕牒,指着那行“奉敕佥荐李善德监事勾当本事”,说这“佥荐”二字是您写的,自然该先从上林署支取钱粮,上林署再去找度支部报销。

刘署令还要挣扎,但李善德表示你别耽误了圣人的差遣,他立刻怂了,痛心疾首地从公廨本钱里调了三十贯出来。

这公廨本钱,是朝廷发给各个衙署自行放贷的本钱,所得利息用于维持办公开销。李善德强行划走三十贯,同僚们的午食档次登时下降一大截,整个上林署里怨声载道——也算是他小小地报了个仇。

离开上林署之后,李善德又去了符宝司,以荔枝使的名义索要了一张邮驿往来符券。有了这券,官道上的各处驿站便可以免费停留,人嚼马喂皆由朝廷承担。

既然路上有人管吃住,上林署支给的所谓“驿使钱”与“出食钱”,其实是用不着。使职的妙处就在这里,它超脱诸司流程之外,符宝司不会跟上林署对账,上林署也没办法问户部虚实,三处彼此并不联通。

李善德用这些钱购买一匹行脚马和一些旅途用品,余下的全数留给家人。只可惜他的本官品级实在太低,没法调用驿站的马匹,否则连马钱都能省下来。

奔走了一圈,李善德才真正明白,为何大家会为了使职差遣抢破头。他还没怎么做手脚,只利用程序漏洞,就赚了三十贯。韩承骂那些使臣都是啖狗肠的逃奴,着实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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