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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锋_第161章(2 / 2)

飞锋默然地看他一眼,心中忽而一动,想道,他若真想假装意外,高高冰崖,总能找到机会踏错一步,但他活到如今,想来或许是千钧一发之际,仍对人世有所留恋,因此纠结辗转,一次次竟不能死。

一念及此,不由得想到自身,想到沈夺,想到自己终究要做的那件事,顿时心中黯然。

不然先生没有发现他的异状,继续说道:“在中原武林所学的医术既已技穷,阿弟便要加入葬堂。那时似乎是有什么人劝阻过的,说些什么立场,什么阵营的话。但是阿弟只在乎做出解药,哪里在乎什么阵营;而我只想着越是邪门可怕的地方,越容易意外死去,哪里还管什么阵营?”

飞锋这时才勉强回过神来,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然先生回答道:“我们到葬堂的时候,还是程惟恕做主人的时候,那时江梧州还极年轻呢。程惟恕那个人十分随意,有时十天半月不见人影,有时会突然把手下驱赶走,做什么决定或者取消什么决定都毫无理由,堂中势力,大部分倒在江梧州的控制之中。程惟恕虽然古怪,我倒很喜欢他,可是阿弟一见江梧州,便与他一拍即合。江梧州捉人来给阿弟试药,阿弟便替江梧州制养药人异兽。”他面露伤痛之色,道,“我那时自知要死,不想死后阿弟伤心太过,那时便有意与他疏远。而阿弟交了江梧州这个小朋友,暗地里跟程惟恕作对,确也在渐渐与我生分。我无法可想,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只好默然不语,继续求死。那时我自然是什么冒险做什么,虽然有了许多健康的人可以来试药,但许多时候仍是亲身去尝那些奇热奇寒的邪门药物……唉,唉,我们乃是同生兄弟,几十年祸福与共,竟然在进了葬堂不久之后生出隔阂……”

他说起此事,显然仍然不能释怀,声音干涩难过,表情也变作惨然。

飞锋见状,也不由轻轻叹气,伸手把住不然先生手臂以示安抚,心中想道,陈妙佛为了活命无视道义、攀附强权,实在是太过自私;而你先是被病痛撼动意志,后又无力扭转弟弟的想法,又实在是太过软弱。你们兄弟本就不是一样人,之前能祸福与共,乃是因为只能依靠彼此,一旦有其他强大有力之人介入,必然会分崩离析。

不然先生看了看他扶着自己的手,眼神垂下去,低声道:“就这样一直到几年后……程惟恕被江梧州杀害,我和阿弟终于互相生气,变成像陌路人一样了。”

这老人自降生便坎坷不断,又经历过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可说是阅尽人事。可他刚才这一句话里提到的,乃是他一生之中最为伤心惨痛的两件事,因此话一出口,神情极为寥落悲伤。他低低冷笑一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别人,垂目继续道:

“程惟恕既死,江梧州掌控葬堂,便要杀死原来与他作对的人。虽然被他所杀实在窝囊,但能得一死正合我意。可是阿弟却又为我求情,让江梧州饶我性命,又对我以情理相劝,要我从此奉江梧州为主,尽心待在药部。”他轻轻叹气,“我左右为难,终究还是舍不得阿弟难过……那时节我留在葬堂,又不甘,又愤恨,对自己厌恶至极,只觉得生无聊赖,镇日浑浑噩噩。不论是替异兽试药,还是被那几个秃驴折腾,我都抢着去做,可我心中毕竟有怨恨,连着闯了几次大祸,江梧州把我视同鸡肋,先后把我关到断肠楼几次,再到后来,我简直成了断肠楼的常客……那时,那时阿弟为了驯养药人,早已远离葬堂,就算回来,也再没来看过我了……”

飞锋此时对他既同情又佩服,心中感慨道,陈妙佛一心求生,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客死药人之谷,尸骨都无人收拾,不然先生一心求死,此时却仍精神矍铄,怎么造化要这样亏待这两兄弟,非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么?这样想着,自己不由得也低声叹气,仍扶着不然先生的手臂,手劲又慢慢加大了一点。

不然先生看他一眼,皱起眉头说:“你这毛头小子,竟敢可怜我?”却并未甩开飞锋相扶的手掌,哼了一声,道,“就连秦逸,也不敢可怜我。”

飞锋点了点头,转移话题道:“你是因为频繁被关进断肠楼,才识得秦逸的么?不知……不知他怎的令你改名换姓?”

不然先生闻言沉默,神色渐渐凛然,道:“我可没有一见秦逸就改名换姓,最初几年,我完全把他当做一个笑话。”说着谨慎地看了飞锋一眼,才继续,“他被江梧州害了自己和朋友全家,变得糊涂疯癫,见人就喊打喊杀,凶狠极了,偏偏一身绝学,都被仇人的儿子学去,难道不可笑么?”

飞锋微微皱眉,只觉心中难过郁结,于是放开不然先生的手,沉声道:“他这样惨,哪里可笑?”

不然先生又带着谨慎神情看他几眼,才转开眼去,道:“他被关在断肠楼一座塔下的院落之中,被拴了锁链锁在一根铜柱上。我第四次被关进葬堂的时候,囚室就在那座塔的第三层,每日无聊,便与他隔窗对骂,他事理颠倒不清,偏还留着点邪门的聪明劲,既能看出我平生恨事就是活了太久,每次都要气我……”他微微恍然,又摇了摇头,接着道,“他除了和我对骂,便只肯和主……那时的小主人说话。说起来,小主人也怪,他虽然被关进断肠楼,毕竟身份尊贵,是和沈书香单独住在一处院落的,除了主人,那些葬堂部众对他都极恭敬,谁敢让他受委屈?他偏偏要找不自在,每天都要来寻秦逸谈话。”说着又带着隐隐笑意,道,“果然主人从小便深谋远虑,忍得一时委屈,学了一身机关之术,如此坚韧意志,真是人间少有。”

飞锋无心听他对沈夺的夸赞之语,疑惑问道:“秦逸把沈夺当做……当做自己儿子,叫他机关术,难道不是好事?你为什么要说沈夺‘不自在’‘受委屈’?”

不然先生似乎仍不满飞锋直呼沈夺姓名,不太高兴地看了看他,嘴角撇了又撇,半天才正色,回答道:“难道你一直以为,秦逸对小主人很好么?”

飞锋微微一怔,道:“秦逸以为他是自己儿子,怎会对他不好?”

不然先生大大摇头,道:“秦逸是疯了,才以为小主人是自己儿子;他既然疯了,你又怎么能用常理推断他怎样对待自己儿子?”

飞锋呆了呆,低低啊了一声,自语道:“原来他待他不好。”

不然先生这才点头,道:“他和小主人低声交谈,我本听不清楚,但是一天总有几次,他大叫起来,用锁链投掷小主人,用石块丢他,或者对他拳打脚踢,对他破口大骂。”

飞锋睁大眼睛看着不然先生,问:“他……他为什么要骂沈夺?”

不然先生似乎不太愿意说,终于还是叹口气,道:“主人既要我答你,我便对你说,你不能告诉别人。”

飞锋心中想道,无论沈夺,还是秦逸,与我的关系不都比你要密切么,怎么你反过来要担心我把他二人的事情告诉别人?于是答道:“我绝不告诉别人。”

不然先生点点头,道:“他多是大骂小主人笨,”说着露出不甘的样子,“他真是疯言疯语,机关消息何其之难,小主人那时最多也不过十岁,对他讲的东西稍有点点不懂,怎么就笨了?”兀自愤愤了片刻,才缓了缓情绪道,“也有的时候,他或许是偶尔清醒,认出小主人,这时便不是骂,是扑过去要杀死小主人……有时把锁链都挣得笔直,招招是杀招……他打骂也就算了,一旦动了杀机,便会有看守的葬堂部众过来,把秦逸教训一番。有一次他们来得晚了,小主人被扼住脖子,险些就死了……”

飞锋只觉五脏六腑都不舒服,听这些事听得实在难受,简直就要开口让不然先生不要再讲了,终于低下头去,咬紧牙关,强忍着接着往下听。

不然先生道:“那天之后,秦逸被拖去给那几个秃驴折磨,江梧州总觉得疯癫之症乃是心病,而摄魂之术专门攻心,寄希望于用摄魂之术收服秦逸,令他清清醒醒听命于己——真是妄想!……秦逸这一去便是两个月,小主人伤好了,便天天来院中等他,有时从早等到晚,有时一天来好几次,我从窗口看着他,觉得很好奇,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喊他问话说,‘他对你这么凶,你怎么还来等他?’”他露出怀念的表情,抬手比了比,道,“小主人那时只有这么高,仰着头看我,神情是冷冷的,一点都不像个小孩,我看他那样子,就想起江梧州杀人时的表情,心里恼怒,就嘲笑他‘你一辈子出不了断肠楼,就算跟这个疯子学了什么,又有什么用?’”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片刻后才叹息般开口道:“小主人那时笑了笑,极不屑似的,对我说,‘你懂什么?只要活着,我什么办不到?’我便笑话他,‘好啊,你要有一天能把断肠楼夷为平地,我便服你,终生奉你为主。’”

他便不说话了,飞锋也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他刚刚长大,便做到了。”

不然先生低声道:“只要活着,只要活着……我活了几十年,却只想着死,那时听小主人这样说,还觉得可笑……其实可笑的正是我自己……小主人叛出葬堂之后不久,阿弟的死讯也传来,我沉思竟夕,自认为对于生死重新有所领悟,便取名字中这个‘谬’字,自号‘不然’,以示不忘曾做过这样荒谬、错谬之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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