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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门口,看着笼中扑腾翅膀的画眉,忽而觉出几分无趣。

还没想好这头如何处理,篱笆后又有人进来,是个背着竹筐的高大汉子,瞧见一行人愣了一下,还未开口,一眼瞧见门口那条蜿蜒血河。

“爹、娘,阿呆——”

他凄声喊道。

戚玉台掏了掏耳朵。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杨翁的女儿杨瑶已过世,女婿却没有离开杨家,仍与杨家人住在一处,甚至还将自己名字改成‘杨大郎’。

与岳丈住在一家的男人本就少见,何况是死了妻子的鳏夫,除非有利可图。然而杨翁一家穷得令人发笑,看不出任何值得留恋之处,只能说明此人无能穷困更胜杨家。

男人的哭号听起来虚伪又可笑。

戚玉台让护卫围着杨大郎,提出要给他一笔银子。

姓杨的老头不识好歹,拒绝了他一片好意,这个与杨家非亲非故的男人应该会聪明得多,他甚至多加了一倍银两。

既甩掉了这群累赘,又能拿着丰厚银两逍遥。那些银两足够杨大郎买下一整个茶园、不,足够他在盛京城里买一处新宅,再娶一个年轻新妇,戚玉台想不出来对方不答应的理由。

这样一来,有杨大郎作证帮忙,杨家的事了结起来也会很简单,不至于惊动父亲。他总不想让父亲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的人。

“怎么样?”他把银票一叠一叠摆在屋前木桌上。

桌下,鲜红的血渐渐流淌过来。

杨大郎定定看着那些银票。

戚玉台心中轻蔑,这些低贱平人,或许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财富。

须臾,男人伸手,一语不发地拿起银票。

戚玉台笑了起来。

他就知道。

这根本就是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他看着眼前的聪明人,感到舒心极了,先前对这屋中夫妇、傻儿子的介怀顿时一扫而光,仿佛打了胜仗,又或是证明了自己。

戚玉台盘算着,等杨翁家的事过了,再过段日子,找个人将杨大郎也一并处理掉。无依无靠的穷凶极恶之徒,难免因贪婪生出恶心,威胁、勒索……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过临死前能当个富裕鬼,这辈子也算划得来了。

他这样想着,站起身往外走,才一转身,忽然听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护卫叫了一声“公子小心——”

“噗嗤——”

他被护卫狠狠一推。

戚玉台呆了一下,慢慢低下头。

一把柴刀从自己身后穿来,刀尖深深没入半柄,殷红的血一滴一滴流下来,和杨家人的血混在一处。

杨大郎的脸在护卫们的刀下变得不甚清晰,只听得见对方咆哮的怒吼:“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他被护卫护着迅速退出屋舍,腰间痛得出奇,原来同样是血,从别人身上流出来和从自己身上流出来感受截然不同。

戚玉台捂着伤口,呻吟道:“烧了!把这里全烧了!”

他不想要再看见杨家的任何人,这些低贱的穷鬼!

火苗迅速燃了起来。

杨大郎的木棍早已被砍得七零八碎,他的人也如那根木棍变成一段一段的,看不出完整模样。

那火海里,却突然冒出张苍老人脸。

杨翁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他倒下去时后脑磕着石头,像是死了,此刻偏偏又醒转过来,满头满脸是血,颤巍巍从火光中爬出,朝着他用力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他袍角。

护卫一脚将他踢了回去。

戚玉台魂飞魄散。

烈火烧天,飞灰遮目。

杨家那一场大火烧得异常猛烈,将屋内一切烧得几如灰烬。

当时莽明乡乡民们都在茶园干活,一片屋舍并无人来,后来纵然也觉出几分不对,仍无一人敢开口置疑。

太师府派人处理了。

戚清最终还是知道了此事。

只因戚玉台当时受杨大郎那一刀,虽有护卫最后关头推开,不至要命,但伤势也着实不轻。

但身上的伤势仍能处理,更可怕的是,他在回到太师府后,就开始频繁做噩梦。

梦里杨翁那张苍老的脸总是和蔼地看着他,请他喝茶,他端起茶杯,发现粗糙的红泥茶碗里,粘粘稠稠全是鲜血。

老汉血淋淋的脸对着他,在火海里直勾勾盯着他眼睛,叫他:“阿呆——”

戚玉台豁然梦醒,已出了一身冷汗。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不对劲。

有时候白日里也会看见杨翁的影子,还有阿呆,渐渐的他开始有迷惘失常,号哭骂言之状,医官院院使崔岷说他这是情志失调所致,因遇险临危,处事丧志而惊,由惊悸而失心火。

父亲令崔岷为他诊治。

那段日子,戚玉台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崔岷每日来为他行诊,深夜才归。妹妹以泪洗面,父亲神色郁郁。

好在兜兜转转过了几月,他渐渐好了起来,不再做梦,也不再会在白日里看到杨翁的影子。

甚至连腰间那道深深刀疤,也在连用十几罐“玉肌膏”后只留下一点很淡的影子。

一切似乎就此揭过,除了他落下一个毛病。

一见画眉,一听画眉叫声,便觉心中易怒烦躁,坐立难安。

父亲干脆驱走府邸中所有鸟雀,太师府上上下下再也寻不到一只鸟。

至于那只画眉……

杨翁家的那只画眉当日被他带走,仍锁在鸟笼中,后来他回府后,伤重、心悸、调养……府中上下都忘了那只画眉,等过了月余记起时才在花房里找到。

无人喂养,画眉早已饿死了,羽翅暗淡凌乱,僵硬干瘪成一团。

下人把它扔掉,他再见不得画眉。

耳边传来清亮啁啾,一声一声,声声欢悦。

戚玉台瞳孔一缩。

哪来的声音?

这里怎么会有画眉!

寒意从脚底升起,他颤抖着望向眼前。

那幅巨大的、漂亮的画眉图就在他面前,老汉与雀鸟都是同样栩栩如生,一大片新鲜茶叶的奇异芬芳钻进他鼻尖,他恍惚觉得自己正在城外莽明乡的茶园中,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老汉木然望着画外的他,眼睛鼻下竟渐渐地流出血来,血泪若当初茅舍地下一般蜿蜒,却又比那时候更加鲜丽。

戚玉台惨叫一声,抱头蹲了下来。

他呻吟着,央告着:“……不是我……别找我……”

昏蒙的脑子突然变得格外刺痛,像是有人拿着根粗大银针在他脑中愤然翻搅。他痛得浑身发抖,四周火光变得不太清晰,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又在何地,只是抱着肩膀哽咽,胡乱地开口:“我是、我是太师府公子,我给你银子……”

“别找、别找我……”

……

楼下火势渐小。

穿着火背心的巡铺们从楼里出来,收好竹梯。用剩的水囊摞在一边。

申奉应抹了把脸上飞灰,心中松了口气。

火势不算小,木阁楼也易燃难灭,但好就好在胭脂胡同附近有两个军巡铺屋,水囊人手都备得充足。整座楼里所有人都救了出来,如果再晚半个时辰,再想救阁楼上的人恐怕就没这么容易。

他揉了揉胳膊,看向阁楼顶上的火光。

火是从最上头一层起来的,因此顶阁的火也最难扑灭,且木梁被大火一烧极易坍塌,他没再让巡铺们上去,已经烧了这么久,再灭火无甚意义,总归人都没事,就不必让巡铺再冒无谓风险。

所有救出来的人都挤在木楼不远的凉棚下,裹着毯子惊悸未消,申奉应才收好唧筒,就听得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句“这人是太师府公子!”

太师府公子?

申奉应耳朵一动,唧筒从手中滑落。

他没顾得上唧筒,扭头问道:“在哪?太师府公子在哪?”

“在这里!”闹哄哄的人群里有人对他挥手,“他自己说的!”

申奉应精神一振,夜里出差的倦意顿时一扫而光。

当今朝中就一个太师,太师府公子,那就是戚家公子咯?

戚公子怎么会来丰乐楼,以他家资,应当去城南清河街吧?

不过这么大官,应当不会有人敢冒充。

他都没见过太师呢!

申奉应美滋滋地想,要真是太师府公子,今日他救了对方一命,也算卖了个好,不说连升三级,升个一级应当不为过吧!

他一路小跑到凉棚下,轻咳一声,端出一个严肃而不失亲切的笑容,问:“戚公子在哪?”

有人朝他指了指。

申奉应拨开人群,低头一看。

人群最中央,蹲着一个年轻公子,衣裳被火燎得狼狈,抱着头不知在嗫嚅什么。

像是被吓着了。

天可怜见的,这么大火,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应当受惊不轻。

申奉应小心靠近他,柔声开口:“没事了,戚公子,火已经灭了……戚公子?”

地上人颤了颤,慢慢松开抱头的手,一点一点抬起脸来。

申奉应一愣。

男人胆怯地望着他,一张脸被灰熏得发黑,嘴角不住翕动,申奉应凑近,听见他说的是:“我是戚太师府上公子……我是戚公子……我给你们银子……好多银子……”

申奉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眼前人兀地惊悸跳起来,一把抓住申奉应袍角,疯疯癫癫地开口:“画眉,你有没有看到画眉?好多好多画眉!”

他痴笑着:“画眉流血了!要来杀人了!”

四周鸦雀无声,不远处阁楼火光未灭,胭脂胡同狭窄的胡同里,密密麻麻的人群团团看向这头。

如看一出热闹杂戏。

申奉应下意识后退一步,面上柔情与笑容顷刻散去。

什么情况?

这人真是戚太师府上公子?

怎么看起来倒像是……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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